第48章 第四十八章(第2页)

    陆清则无声叹了口气,熄了心思,不再多问,让陈小刀找了本书来,靠在榻上,安静看起书来,不再吭声。

    在长顺忐忑地待在陆清则身边时,宁倦在外又见过了一批乡民。

    有了江右那么场血腥的屠杀后,江浙的本地官十分老实。

    宁倦在江浙的多一天,他们醒来后的第一件事都是确认一下自己的脑袋还在,没有搬家,因此态度都很殷勤,主动邀请宁倦视察乡间民情,展示江浙的繁荣安定给小陛下看。

    就差呐喊:陛下你看,我们和潘敬民那班子不一样!不一样!

    李巡抚也是个肠子弯弯绕绕的货,但比起脑满肥肠、一心敛财的潘敬民而言,还是有点真材实料的,官员班底要好上不少。

    至少在表面上,江浙也算井井有条,风雨安顺,每年缴纳国库的税银也很有分量。

    底下那些被接见的乡民,想都不必想,定是下面人提前安排的。

    估计连说什么词儿,都是提前打磨背好的,没什么意思。

    宁倦也没拂了这些当地官的面,只是心里牵挂着陆清则,漫不经心地走了几个过场。

    正当要结束这一处时,人群中忽然挤出个小孩儿,仰着头望着修长英挺的年轻天子,脸红红地举起朵清艳的荷花,想送给宁倦。

    旁边的侍卫想也不想,就要拦住这小孩儿,宁倦伸手示意别动,接过了荷花。

    昨晚郑垚从段凌光的画舫上搜出荷花,得知是陆清则留下的时,他气得简直想把整个湖里的荷花全都铲掉。

    老师应当还挺喜欢这花的。

    李洵为首的官员见宁倦面上并无不悦,又松了口气。

    一行人坐上马车,往城里走去。

    宁倦捻着荷花正在发怔,消失了一天的郑垚骑着快马而来,在外面禀报一声,随即钻上了马车:“陛下,臣查到了一些关于段凌光的事,颇有疑点。”

    宁倦放下荷花,淡淡地嗯了声:“详细说说。”

    “段家靠丝绸、茶叶发家,在临安府也是数一数二的大富商,段凌光曾有一哥哥,随同生母在他六岁时双双病逝后,段凌光便变得沉默寡言。再两年后,段父续弦葛氏,诞下一子,偏袒幼子,葛氏口蜜腹剑,一直想致段凌光于死地,为自己儿子夺得段家家产,因此俩人关系极差。”

    郑垚迅速说完,顿了顿,说到了自己也疑惑的地方:“七年前,段凌光被人推入水池,被捞出来后,已经没了呼吸,段家正为他准备后事,段凌光又忽然活了过来,大病一场后,说自己失忆了,自此性格也变得与从前不同。”

    “他与继母表面关系变得极好,在暗地里在做自己的生意,十四五岁后经常出入画舫游船,临安府都传段凌光是风流浪荡的纨绔子弟,实则他每日在画舫上,都是接见天南地北的客人,与表象相差甚远。”

    宁倦随意抚弄着荷花瓣的动作微顿。

    落入水中没了呼吸,又忽然活了过来。

    大病一场后失忆。

    前后态度的转变,性格发生的变化。

    宁倦反复斟酌着这几条信息,低敛着眼睫,语气平缓:“确认老师与他从未见过面?”

    郑垚点头:“段凌光落水后,不得见风,病了足足一年,算算时间,他刚能起身时,陆大人正好进京赶考,没有见面的机会。而且陆家附近的街坊都说,陆大人寒窗苦读,十分勤勉,兼之沉默寡言,鲜少出门,陆家祖宅距离段家,也很有一段距离,即使出门了,应该也很难碰上。”

    宁倦听着郑垚的汇报,不知怎么忽然想起,那日在去陆府的路上,陆清则与他的闲聊,说了些山精鬼怪的轶事。

    他向来不信鬼神,陆清则很清楚,却还是在马车上与他谈及这些。

    这不像老师一贯的性格。

    不仅如此,老师对于临安府,仿佛有种格格不入的陌生疏离感,不像在这个地方长大,就算是在陆家的灵堂里,面对亲人父母的灵牌,陆清则的态度依旧是恭敬有余,态度不熟。

    或者说,他整个人与世间都仿佛隔着一层什么看不见的东西,漂浮不定,恍如浮萍。

    宁倦的心情沉了沉。

    他忽然感觉,陆清则和段凌光的经历似乎有点像。

    六年前的年末,陆清则耿直上谏祸乱宫廷朝纲的阉党,被恼羞成怒的阉党下狱,关押在水牢之中。

    隔年初春,卫鹤荣协同五军营指挥使樊炜,带兵闯入宫廷,以清君侧名,当庭斩杀擒获所有阉党,救出了被困的崇安帝,此后陆清则才被放了出来。

    他对陆清则的一切都格外在意,看过太医的脉案。

    脉案里写得清楚,彼时的陆清则已无脉搏。

    在太医们摇头叹息,准备叫人将他抬下去时,他忽然又有了轻微的呼吸。

    那就是那口气续上了命,他的老师才活了下来。

    醒来之后的陆清则对过往闭口不谈,不过也没有人会问他那些。

    当初的状元郎昙花一现,没什么熟悉的人,陆清则也鲜少出现在人前,因此直到来到临安府,他才知晓,过去的陆清则竟然是“沉默寡言的书呆子”。

    这和他冰雪沉静的老师可并不相似。

    荷花瓣被不小心扯掉了一片。

    宁倦面上毫无波澜,内心翻江倒海,脑中冷不丁冒出陆清则状似无意间说的那四个大字。

    “借尸还魂”。

    虽然他不信这些,但这样一来,不就说得通了吗?

    陆清则知道很多本不该他知道的事,诸如如何预知到有人要推他入池子,母亲留下的簪子的去向,甚至在刺客来袭时,一口咬定郑垚是可信之人……

    莫非真如他从前朦胧的猜想,陆清则是天上的神仙?

    亦或是,某只不知何处来的孤魂。

    他与段凌光能初见便聊到一处,或许是因为,他们的境遇相似。

    所以这就是陆清则隐瞒着,不肯告诉他的秘密吗?

    郑垚见宁倦半晌没说话,忍不住出声:“陛下?还要继续查吗?”

    宁倦倏然回神。

    他的嘴唇动了动,内心陡然盈满了焦灼的不安感。

    这些猜想十分玄奥又大胆,但倘若他的猜想都是对的,老师当真不是此间人呢?

    他半点也不在乎陆清则到底是哪个陆清则,是天上的神仙,还是地狱的孤魂。

    陆清则就是陪着他长大的那个陆清则。

    他只是觉得,本就与这尘俗有着一层看不见隔膜的陆清则,忽然间离自己又远了几分,并且随时可能会飘走。

    “……不必。”

    宁倦捏紧了手里的荷花,仿佛想抓住什么,声音微微绷着:“吩咐下去,明日回京,派几个人留下,盯着段凌光的一举一动,随时禀报。”

    郑垚怔了下,把到口的话咽了下去:“是!”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怎么感觉……陛下突然很急着离开临安府?

    陆清则足不出户的,在屋内看了一天的书,累了就闭眼歇会儿。

    全然没有长顺猜想的,要求出去走走的场景发生。

    长顺拽着陈小刀,蹲在窗下,两颗脑袋凑在一起窃窃私语:“陆大人瞅着是不是不太开心?”

    陈小刀翻了个白眼:“陛下让这么多人看着公子,换你你能开心?”

    “放肆,”长顺瞪他一眼,“你个臭小子,咱家还没教训你呢,居然敢帮着陆大人跑出去,就陆大人那个身子骨,要是在外头出了什么事,你负得起责吗?”

    陈小刀顿时有些心虚,他只是下意识地就听了陆清则的话,也没多想会不会有危险。

    “昨晚陛下和陆大人……”长顺含蓄地道,“吵了一架,陆大人虽然表面不显,但心里还是憋闷的吧,肯定是生陛下的气了。”

    陈小刀:“我也觉得,你说陛下是不是也在生公子的气?”

    陆清则翻了页书,往窗口瞟了眼。

    虽然他现在身体是弱了点,但这俩人不会以为他是聋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