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晋江正版阅读(第3页)

    这多离奇,他半信半疑匆匆回府,远远看见雪地里那身绯红张扬的王服、还有束在眼睛那抹白绸时,终于信了。

    “哦,你就是贺州总兵?”

    蔺泊舟皂靴蹭化了一层薄雪,停在他跟前。

    崭新,纤尘不染的靴子。

    声音年轻,雅正。

    “多谢总兵这几日招待。”

    跟传闻里一样,摄政王是个二十六岁的年轻人。

    “……”

    总兵满脸羞惭,冷汗滴落:“末将失职,不知道来府中的竟是王爷,缺少招待,不甚惶恐,正想向王爷请罪。”

    蔺泊舟淡笑道:“事出紧急,本王被奸人所害不得不隐名埋姓,这才造成了如此误会,不怪总兵,快快请起吧。”

    和总兵寒暄了几句,总兵顿了一顿,说::“现在傍晚,风雪又急,王爷要不要进蓬荜,小酌几杯,末将也好弥补这几天没有好好招待王爷的罪过。”

    孟欢也是这么想的。

    不过蔺泊舟淡淡道:“军中还有急情,就不必了。”

    说完,和来接应自己的人一起离开。

    天气寒冷,日头接近傍晚,夜里风雪大,其实并不是适合赶路的时机。

    走到城门外,已经有马车在等候了,陈安扶着蔺泊舟上了马车,孟欢也坐了上去。

    帘子厚实,顿时遮挡住了外面的风雪。

    陈安掀开帘子往里递东西:“王爷英明,暂时不知道这贺州总兵对王爷的立场,不待在城里,今晚先赶路才是正确的决定。”

    镇关侯现在掌着兵权,他写给总兵的信件,真假不明,如果贺州总兵听信了他的话,将蔺泊舟视为乱党,那今夜待在城中必定是一夜追捕。

    虽然贺州总兵应该不至于这么愚蠢,但不能不提防这种可能。

    陈安往帘子里送东西,语气动容:“王爷饿不饿,临出城时买了些东西,王爷快趁热吃吧。”

    蔺泊舟接过,递给孟欢:“吃吧。”

    帘子外,是逐渐暗淡的天色和开始迅猛的风雪,但帘子内放着小暖炉,倒是有几分热气,显然准备得十分周全。

    难得感知到这样的温情,蔺泊舟倒是不觉怔了怔,笑了:“陈安,你是打定主意,今天能找到本王?”

    陈安笑容十分恭敬:“不是,只是一看见侄儿,我就赶紧叫人备了马车了。”

    王爷流落在外半个月,陈安是个周到人,只想让蔺泊舟过得舒适一些。

    蔺泊舟笑着,对这样的环境很是久违。

    现在周围都是自己人了,陈安才说起心事,为这段时间蔺泊舟的流离而感叹:“王爷本该在坼州攻破朱里真之日,接受无上的赞誉,谁知道竟然被奸臣所害,皇室的血脉流落到民间受苦,实在让人心痛。”

    一旁的孟欢啃着热乎乎的饼,靠在蔺泊舟肩头,指尖扒拉他狐裘上的毛,听他俩说话。

    ——陈安这些话,句句没提宣和帝,可句句都怪宣和帝。

    要不是宣和帝帝心反复,突然宠幸,又突然生出疑虑,打仗的主将怎么会落到这种境地?

    蔺泊舟神色自若,不轻不重地斥责陈安说:“陛下的主意自有决断,不可妄加揣度,生出不臣之心。”

    孟欢咽了口糕点,轻轻舔了下指尖,眨了眨眼。

    说来也怪。

    蔺泊舟居然还不恨宣和帝?

    在原书里,蔺泊舟过了一段形同奴役尊尽失的生活,被人践踏在泥水中,被逼到绝路,早恨上了这个反复无常的皇帝,甚至准备起兵造反。

    可现在,蔺泊舟还这么替宣和帝说话。

    孟欢现在可累了,感觉自己完全不想思考。

    他把头倒回座椅里,靠着,懒洋洋地听着马车外的声音和陈安的叙话。

    风雪落到马车盖上,发出荜拨的声响。

    马车的车轮粼粼,向着黑暗中走去。

    “看来王爷无怨无悔,”陈安似问起,“那接下来要怎么办呢?”

    他们这群人,虽然对皇帝十分不满,可所有不满都被蔺泊舟这句话堵住了。

    “若是回京面圣向陛下解释,只怕沿途的城关都收到了镇关侯的书信,不会轻易让王爷和王府护卫过关。”陈安说,“他们会怀疑,王爷领兵回京是想图谋陛下。”

    看吧,蔺泊舟想做忠臣,却有一群人拦着,不让他做忠臣,而要把他赶尽杀绝。

    蔺泊舟也拿了块糕点,正好和孟欢手里拿着的花色不一样,他轻轻塞到孟欢的唇边,视线望向他,似乎看着孟欢咬了一口。

    他唇瓣带笑,声音温柔,不像在和陈安说话,像是在和孟欢说话。

    “不让过关,那就舍下王府军,单独过关。”

    “……什么?”

    陈安微微睁眼,满脸错愕:“王爷,这太不安全了。”

    而且……

    “王府护卫怎么办?这是王爷亲自养的兵,在坼州的决胜战中立下了汗马功劳,王爷怎么能丢下他们自己回京?”

    ——最重要的一层意思,陈安没说出来。

    朝廷,权势,凶险异常。

    倘若蔺泊舟手里没有棋子,他就会沦为被人分食的鱼肉,这群肉食者全都残忍无情,没有一个人念旧情,只要蔺泊舟倒台,他的仇家,讨厌他的人,会把蔺泊舟吞得骨头都不剩。

    所以蔺泊舟手里必须有一支军队。

    必须有,他有军队,镇关侯才动不了他,宣和帝才杀不了他。

    哪怕他不被重用,至少能平平安安回辜州。

    蔺泊舟听得懂他那层意思,淡淡道:“本王和陛下是兄弟,血脉之情,陛下必定不会对本王怎么样。”

    “……”

    陈安脸上流露出费解之色,有点儿看不懂蔺泊舟了。

    原来理智冷静,凡事都谋划得清清楚楚的蔺泊舟,怎么如今还谈起感情来了?与宣和帝谈感情,无异于与虎谋皮。

    他试图劝阻:“王爷,帝心反复无常啊,陛下就和那个禅师下了几个月棋,就敢临阵换将,以至于王爷流落民间。王爷要是再把希望寄托于感情,只怕到时候帝心冷酷,会、死无葬身之处——”

    他这句话说得很重了。

    “不至于,陛下虽然反复,但到底是小孩子心性,并不会真的动本王。”

    蔺泊舟上半张脸浸润在阴影之中,眉眼叠着细小的阴影,取出帕子替孟欢擦拭唇角的糕点碎屑。

    片刻后,他又笑着说:“本王只说不和王府护卫回京,可没说让他们原地解散。”

    陈安的乱心安定了些,“王爷的意思是?”

    “下一纸命令,让他们自己回辜州。本王单独回京面圣,面圣之后,便请辞回辜州养眼疾,以后再也不沾染朝廷是非。”

    陈安明白了,脸色却比刚才还差:“所以这三万护卫,是王爷展示给陛下的诚意?”

    蔺泊舟只笑了笑:“你想这么理解也行。”

    那还能怎么理解?

    陈安坐在马车外,隔着帘子和蔺泊舟说话,只能透过隐约的风吹起了帘子,去窥探蔺泊舟此时的表情。

    如果真如蔺泊舟所言,这是给陛下展示的诚意——放弃王府护卫单枪匹马回京,那蔺泊舟来京城谋划六年,呕心沥血,此时却把全部的武器都缴械,展露出一片赤诚之心给宣和帝,任由宣和帝凭借好恶对自己判处有罪或者无罪——

    有罪,杀头。

    无罪,流放辜州做个闲散王爷。

    ——这岂不是满盘皆输,什么好处都捞不着的局吗?

    陈安左思右想,揭开帘子,总觉得不对劲:“王爷。”

    蔺泊舟的手放在火炉边烤火,那双手骨节分明,指节修长,血管有些浮凸,让橙色的火焰倒映着,十分漂亮。

    “嗯?”

    “王爷尽心竭力,为朝廷六年,创造了如此多的实绩,百姓对你感恩戴德,攻克朱里真更是挽大厦于将倾,王爷就甘愿落得如此结局吗?!”

    陈安说这句话时,音调高,有些激动,他在为蔺泊舟不值。

    火光随着车轮跳动,光线和阴影的分割也随之跳动。

    蔺泊舟探过手去勾炉子里的银丝炭,眉眼全部被火光映亮,那眸子倒映着瞳瞳的火光,跳跃不止,像是幽冥中燃烧不熄的业火,带着侵染了黑暗的阴翳感。

    可他语气却淡然,倦怠,像是厌倦了争斗。

    “本王执政六年,早就累了,这半个月和王妃在一起小门小户,衣食温饱,发现有一番本王从未体验过的乐趣。所以回辜州养老,做个闲散王爷,是本王现在的意愿。陈安,你也不要再劝了。”

    陈安哑然,一时怔在原地。

    他没再说话了,转头看着越刮越烈的风雪。

    马车内恢复了安静,火光似乎更亮了些。

    车轮一路步入了黑暗,直到夜里的寒冷入侵得越发深邃,连生着炉子里的火都快抵不住寒冷。

    时不时听到风雪从平原刮过去的动静。

    “咔嚓!”

    猛然一声响动,让孟欢从沉睡中惊醒过来,他流露出了逃难时风声鹤唳的紧张感,睁大杏眼,茫然地看着周围。

    怎么回事?

    马车怎么突然陷进去了?

    孟欢抓紧蔺泊舟的手,掌心冒出冷汗:“怎么了?”

    蔺泊舟抬手,轻轻将他护在背后。

    这里距离王府护卫驻扎的营寨还有一段距离。

    马车外,响起陈安意外的声音:“是谁?”

    前方隐约冒出火光,好像有一支队伍骑着马匹过来了,举着旗帜,地面开始震动。

    连陈安都不知道?孟欢更紧张了,难道是镇关侯的兵?

    他抓紧蔺泊舟的手,手心发抖,下意识道:“要不我们先跳车吧?周围树林子黑,他们找不到我们,先躲起来。”

    孟欢胆子本来就很小,这段时间逃难,更是让他的每一个细胞都敏感到了极致,随时能提出一个保命方法。

    蔺泊舟握紧他手,耳畔少年轻颤的喘息,明明害怕至极,但又死死攥他,好像更害怕蔺泊舟出事。

    咫尺之间的呼吸,让蔺泊舟闭了闭眼。

    刚才和陈安说话,几乎全是假话,全是试探。

    他觉得,某种想法,好像在他心里更加根深蒂固,枝繁叶茂,不仅开出了花,甚至还想结出果实。

    他松了松手后,又握紧孟欢,温声道:“好了,不怕,再忍忍。”

    另一句话,让压抑地埋进了黑暗里。

    他开始期待,一个不会有任何人能让孟欢害怕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