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魂山栀子

118. 浪淘沙(三)(第2页)

    “可我要告诉你,”

    孟云献转过脸,寒风鼓动他紫色的衣袂,他盯住身边这个人,“董耀死了,可文端公主府的旧案还没有结束,他用自己的性命维护了我,维护住了这桩案子,”

    “即便天下玉宇也许永远都不会澄明干净,但我们这些人也绝没有放任污浊大行其道,而使日月不明的道理。”

    大雪在二人之间纷扬。

    犹如一道深邃的鸿沟。

    “道理这世上何人不知道理多的是视而不见,多的是一着不慎,一生为棋子,道理永远摆在那里,却不是人人都肯讲理,有故意装糊涂的,也有落子出了错回不了头的。”

    潘有芳说着,恭谨地对孟云献俯身作揖,风雪吹得人耳朵麻木,“立誉谨记孟公教诲,很遗憾我再不能有这等清白的立场,我也不会自辩。”

    他抬起头,一笑,“孟公,您与我,也曾同过路,如今,就各自珍重吧。”

    太医局的医正们已经在庆和殿中待了几盏茶的工夫,也不见人出来,黄宗玉身上裹了三件披风,却还是抵不住外头的严寒,他搓了搓手,见嘉王站在一侧,始终注视着闭合的殿门,身上仅有一件披风。

    黄宗玉想了想,解下来自己身上一件披风,上前裹到嘉王的身上,“殿下,往里面站一些吧,别让雪粒子湿了您的衣裳。”

    嘉王没说话,也没有动。

    黄宗玉不知该再说些什么,他朝阶下看去,心里正想着孟云献他们怎么还不过来,却见底下几个年轻的宦官匆匆忙忙地往阶上跑来。

    他们跑得急,一个个地冻红了脸,躬着身子喘着粗气。

    “慌里慌张地做什么”

    黄宗玉皱起眉头。

    “黄相公”

    宦官们一见他,连忙俯身,又对不远处地嘉王唤了声,“殿下。”

    “怎么了”

    嘉王回过身看着他们,“荣生,我不是让你们送补品去娘娘宫中么”

    原来这几人是如今在嘉王身侧侍奉的内侍。

    荣生躬着身子,“是啊殿下,但,但娘娘出事了”

    “出了何事”

    黄宗玉问道。

    “娘娘听闻官家在泰安殿呕血,便要来庆和殿,正逢一个尚服局的宫娥说是来送娘娘新制的衣裳,娘娘心中惦记官家,哪里还管得了什么衣裳,哪知才走到御花园,那宫娥却一直悄悄尾随在后,手里握着一把剪刀,竟欲刺杀娘娘”

    荣生如实回答。

    “什么宫娥如此大胆娘娘如何”嘉王上前两步。

    “幸亏娘娘身边的近侍及时挡了下来,”

    荣生接着道,“那宫娥见事不成,便仓皇逃跑,跑了半个御花园,她惊慌之下跌到湖里,但湖中结着厚冰,娘娘身边的人将她逮住了”

    “但,但是”

    “但是什么”

    嘉王问。

    “那宫娥一边跑,一边喊了些话”

    “你就莫要吞吞吐吐她喊了些什么”黄宗玉有些不耐。

    “她说她姐姐死得冤枉,说她姐姐撞破了娘娘的坏事,就白白地丢了一条性命。”

    荣生越说,越有些战战兢兢。

    “坏事什么坏事”

    “她说,”

    荣生与他身侧的几个宦官将身子伏得更低,“她说,娘娘淫乱宫闱,与太医局一位姓王的医正有私。”

    荣生的声音越来越低。

    “什么”

    黄宗玉眼珠瞪圆,大惊失色,他一把揪住荣生的衣领子,“这等话,你也敢胡说还要你这条命么”

    “奴婢不敢奴婢不敢啊她一直这么喊,好多人都听见了”

    荣生额上冒汗。

    皇家血脉岂能儿戏黄宗玉满背冷汗,这些话既被好些人听了去,如今要止,只怕也止不住。

    “苗景贞,快让梁内侍出来快”黄宗玉快步走到殿门处,对那殿前司都虞侯喊道。

    嘉王径自下了阶,荣生等人连忙跟上去。

    裴知远与孟云献各撑着一柄伞,还没走近那汉白玉长阶,就见嘉王匆匆地下来。

    “殿下。”

    裴知远站定,俯身作揖。

    风雪之间,孟云献伞檐上移,与嘉王目光相接,随即俯身。

    “二位大人,快请上去吧。”

    嘉王只简短一句。

    他与孟云献擦身而过,荣生在后头,朝孟云献伏低身子,又紧跟嘉王的步履而去。

    “上面出事了”

    裴知远从嘉王的语气里察觉出些许意味。

    “走吧。”

    孟云献提起衣摆,往阶上去。

    嘉王到贵妃宫中时,贵妃正将一只汤碗摔得粉碎,“给我披衣,我要去庆和殿我要见官家”

    “娘娘受了冻,还是不要去的好。”

    嘉王走进去。

    “你怎么过来了”贵妃抬起头,隔着帘子望着他,她神情紧张,“那个贱婢的话,是不是传到庆和殿了”

    嘉王没有否认,只是说,“爹爹呕了血,如今又在昏迷,太医局的人正在殿中,我们都没进去,娘娘就是去了,也不能进殿。”

    “那奴婢在哪儿”

    “她死了。”

    嘉王一怔,“娘娘,这个时候您怎么能处置她呢”

    “我没有处置她”

    贵妃一张面容泛白,语气里压不住怒火,“我虽让人拿住了她,却是她自己服毒死的”

    这个当口处置了那贱婢,于她有什么好处

    她岂是那等愚笨的人

    “敢问娘娘,那宫娥的姐姐,是否真的在您宫中当过差”嘉王面露忧色。

    “确有其事,”

    立在贵妃身侧的宫娥说道,“但她是犯了错,娘娘才惩治她的绝不是因为那些污浊的谣言”

    “私自处置的”

    嘉王又问。

    宫娥没说话,看向贵妃。

    “殿下,茹儿今晨出宫,怎么到这个时候还没回来”贵妃站起身,掀开帘子出来。

    她口中的茹儿,便是她的那个内侄女。

    “她听说雁回小筑有女子诗社,便想去瞧瞧,约莫入夜,也就回来了,”嘉王说着顿了一下,“娘娘急着找她做什么”

    “那贱婢口里不干净,说咱们娘娘送了一支凤鸟宝石金簪给人做信物,”宫娥满脸愤恨,“可她说的那金簪分明是娘娘赐给咱们家小娘子的”

    “殿下,快些请人将小娘子叫回来吧”

    嘉王轻轻颔首,眼底神情泛冷,好似轻嘲,“娘娘放心,我这就去接她。”

    没说几句话,嘉王从贵妃宫中出来,正逢一名宦官从夹道那头跑过来,匆匆在荣生耳边说了些话,又将一张纸条塞到荣生手里。

    荣生点了点头,转头看见嘉王,便走上前,将手里的纸条奉上“殿下,这是您的亲卫袁罡送来的。”

    嘉王展开,垂着眼睛瞧“枢密院已拟定,今夜子时于城中搜捕莲华教副教主张信恩,侍卫马军司的人已在整装。”

    莲华教源于佛教净土宗,明面上是念佛信佛,实则是事魔邪党,纠集信众,起义造反。

    枢密院得到消息,莲华教副教主张信恩前日乔装入京,欲图大事。

    强忍心中翻沸的情绪。

    看来,今日泰安殿上的情形,终于令葛让下定决心了。

    “荣生,那宫娥没多说其它的话”

    嘉王将纸揉碎,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平静一些。

    “没有,她说的话,都是按殿下您吩咐的,”荣生一边跟着嘉王,一边低声说道,“她家里头的人奴婢也都安抚好了,殿下放心。”

    贵妃的跋扈,终究给了他们这些人做文章的机会。

    “你是孟公送到我身边的人,我知道,你对韩清很是忠心,”嘉王顺着夹道往前走,“这件事,你已经告诉孟公了”

    “殿下”

    荣生诚惶诚恐。

    “我并没有要怪你,”

    嘉王扯唇,“这些事,你理应告诉他,你还应该告诉孟公,保重身体,如今朝中新旧两党争斗不休,他若不珍重自己,很多人就都没有了主心骨。”

    荣生忍不住道,“殿下,孟相公也很担心您,盼您好好的,总会有办法的。”

    “办法”

    嘉王抬起脸来,声音几乎从齿缝里挤出,“还能有什么办法到了今日,谁还看不明白,谁若想碰这桩案子,谁就得死。”

    荣生从没见过嘉王如此阴沉的神情,他吓了一跳,“殿下”

    嘉王深吸一口气,攥紧了手中揉碎的字条,“抗旨回京那日,我就已经将什么都想得很明白了,人到了这个地步,又还能有什么好失去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