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016

 在乔琰这番话里, 让人意外的绝不是她的名字。


 早在她写给程立的信中就已经坦言了自己的身份,将姓名倒置作为假名并非是一件不能理解的事情。


 此外,她与田洮之间彼此心知肚明的交流其实也已经透露出了自己的来历。


 这等同于已经是“自己人”里的共同认识了, 现在也不过是摊开在明面上说了而已。


 真正让闻声之人觉得心血沸腾的, 是乔琰掷地有声的最后四字。


 青史留名!


 谁不想青史留名呢?


 汉以军功封侯, 至东汉时期,将列侯划分为五等。


 在乔琰话中提到的县侯和亭侯分别是这五等中最高和最低的两等, 加上夹在中间的都乡侯、乡侯和都亭侯,组成了这五等爵序。


 此时身在长社城中的右中郎将朱儁, 此前就因为在交州刺史任上平定梁龙之乱,受封为都亭侯, 食邑一千五百户。


 当爵位升迁到县侯位置后甚至可以立国。


 乔琰话中的意味已经足够分明了。


 我年纪虽小,却有以身报国建功立业的雄心壮志,此时的确没有对阵西羌鲜卑, 靠着击退外寇而建功立业的机会,但另一个机会已经摆在了他们的面前。


 正是黄巾起义。


 现如今汉军与豫州黄巾对峙于长社,兖州黄巾在乔琰的暗中煽动之下, 被引来了此地。


 他们若能在此番对峙局面下,以借力打力之法将这个僵持的局面解开,甚至一举协助汉军平定两州黄巾,未必不能因功封侯。


 若是能拿下波才这位黄巾悍将的头颅,更无疑是头号功臣!


 即便乔琰面前的这些人并不知道, 同样以朱儁这位汉末名将为例, 因击破黄巾之功, 他被从都亭侯擢升为乡侯, 次年, 也就是中平二年, 他又因击破黄巾余党的功劳而被封为县侯,但并不妨碍他们从近年来的亭侯至县侯封赏的数量看出一个征兆——


 朝廷正在重现光武一朝以列侯爵位来酬功赏能的旧例。


 这到底是王朝末年的自救之举,还是派系争斗中的平衡举措,对他们这些虽有豪强之名,却远无真正豪强之实的人来说,没有任何探究的必要。


 田氏薛氏都以货殖钱贷而起家,的确需要一个实名。


 倘若说此前他们能与她合作,更多还是出自一种乡党观念上的联手自保,那么现在,当以功封侯的诱惑赤/裸/裸地摆在他们面前,谁又能做到无动于衷?


 尤其明显的无疑是像田彦这样不太沉得住气的年轻人。


 当今豪强若有细分,光武朝“云台十八将”封侯封爵的贵族豪强,和以弘农杨氏和汝南袁氏为代表的官僚豪强,无疑是食物链的顶层,田彦在濮阳这种地方或许可以因豪族势力得到追捧,出了东郡却什么都不是。


 乔琰话中所提到的幼年展望,也正戳中了他的心思。


 他想出人头地吗?自然是想的!


 于是在乔琰话毕的第一时间,他便开了口:“你需要我们如何做?”


 系统:……


 它怎么看怎么觉得乔琰的那一番话里煽动意味浓厚,可这青史留名的目标背后,所需要的必然是个敢死队的支持,这田大公子是不是跳坑也未免跳得太过积极了?


 但连程立在一旁听出了乔琰的意思,也丝毫没有出声打断她计划的意思,更何况是系统。


 它还是继续看戏比较好。


 乔琰并未因为田彦的快速入套,露出任何喜形于色的表现,只是回问道:“你可还记得先前攻破田氏坞堡之战里,我曾经让人在坞壁之下装死?”


 田彦卡壳了一瞬。“……记得。”


 他领人来的时候,那些个佯装躺尸的家伙都已经爬起来,如狼似虎地侵入坞堡了,可这一点也不妨碍他后来从二叔的口中听到这过程,自己脑补出了当时的场面。


 虽然对方攻破坞堡的举动是为大局着想,为了取信于黄巾渠帅,可他到底还是吃了牢狱之灾的苦,完全没法让自己将这些尽数抛在脑后。


 乔琰仿佛并未察觉到田彦此时的尴尬,语气如常地说了下去,“我想请几位中派出几人,在黄巾攻长社之时,再做一次这样的事情。而后,趁夜色将一条消息送入城内。”


 她抬了抬手,典韦便将乔琰早先就已经准备好的锦囊分发到了各人的手中。


 她继续说道:“但我必须提前跟诸位说清楚,攻城战和袭击坞堡的作战是完全两码事,装死在战场上并非是保命之法,恰恰相反,这甚至要比跟随军队进攻要危险得多,战场上的流矢命中,撤军之时的踩踏都有可能轻而易举地让装死变成真死。”


 在提到死这个字的时候,乔琰的态度十成十的慎重。


 可也恰恰是这种将当前的危机和机遇都掰开来说清楚的态度,让这些人反而在此时少了几分退却之意。


 一将功成万骨枯,这是古往今来的真理。


 在乔琰寥寥数语勾勒出的前景下,这种要命的危险也不能阻止这些人的一搏。


 若非危险,如何有可能一举挣脱原本的阶层,得到封侯拜将的际遇呢?


 在场几人互相朝着对方看了看,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意味。


 而后,依然由田彦带头,在接过典韦递过来的锦囊后说道:“都听先生安排。”


 在做完了这个动员后,乔琰目送着这些人回返营地,自己却并未着急回去,而是在程立的陪同之下,慢慢踱步在这兖州野外。


 自濮阳往长社一行,正好穿陈留国而过,陈留与梁国接壤,在“乔琰”的记忆中,她虽然多年病体缠身,却也曾经前来过此处,现在途经,倒是无端有几分唏嘘。


 她走出一段距离,听得程立忽然开口说道:“我今日方知,足下不止善谋能断,在对人心的把控上,也实在很有本事。”


 他本就不是个什么会拘泥于常理的人,若以他日后的履历来看,他在事急从权这件事上的所作所为,远比乔琰所做的要惊人得多,所以此刻他话中并无暗讽,却是实打实的夸赞。


 乔琰闻言一笑,“以我的年纪要窥探人心还未免差了点火候,不过我幼年之时曾从祖父的书斋中见过一部名为权谋残卷的书籍,其作者已不可考,我对其中一句记忆犹新。”(*)


 程立:“愿闻其详。”


 “攻心者,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示之以义,服之以威。”(*)


 程立一哂,“可我观足下用词,倒像是动之以利,而非动之以情。”


 乔琰回道:“因为先前的理情义威都是对君子来说的,可如今这世道,君子总归是没那么多的,所以更有可行性的还是后面的一句——欲得其心,莫若投其所好。仲德先生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程立颔首道:“万变不离其宗,足下深得个中精髓。”


 程立看得很是清楚,乔琰可并不只是在进一步诱导这些兖州本土的豪强势力之时,很有洞察清明、投其所好的意思,在应对那位黄巾渠帅的时候也是这样的作风。


 也包括她在这行军路上给梁仲宁上的课程。


 手握“重兵”,对行军方略自然有所求,乔琰在此时搬出了那些个很成套路体系的东西,同样是对症下药之举。


 不过这东西到底是为了让黄巾军的布阵扎营更有章法,降低疫症传播的可能性,还是为了别的用途,程立站在一个旁观者的位置上看得很清楚。


 他这么一联想便难免有些走神,忽听乔琰问道:“仲德先生似乎有话想说?”


 “算不上是有话,不过是想问问,足下指导梁仲宁安营扎寨之法,是否如我所想。”


 程立也没有遮掩的意思,干脆开了口,“兖州黄巾与豫州黄巾均为乱军,两乱相逢必有乱生,却不若——此为一正,彼为一乱。”


 “不错,仲德先生所言正是我之所想。”乔琰接话道:“这一正若是还不得其法,只知纸上谈兵,效果更佳。”


 程立回道:“那么我想我知道该当如何添这一把火了。”


 他话一说完,这年龄足有三十岁之差的一老一少相视一笑,神情中的狡诈算计说不出的相似。


 这就是跟聪明人打交道的好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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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军队行过尉氏后不久就进了颍川境内。


 豫州八郡之一的颍川,以其地理资源和交通枢纽作用,在汉末已成中原大郡,更因其学术风气,在未来的群雄割据环境下涌现了大批的名士谋臣。


 颍川陈氏,颍阴荀氏,长社钟氏都是各中翘楚。


 只可惜现在的颍川正成黄巾与汉军对峙的第一道战线,这昔日夏朝定都之地为战火所波及,倒是暂时让乔琰无缘得见“汝颍多奇士”的盛景。


 在乔琰的提点下,梁仲宁将军队暂时驻扎在了鄢陵一带,而后让人往长社方向,给波才渠帅送了一封信。


 说实话此时送信的意义也不太大。


 鄢陵已属颍川郡地界,兖州黄巾不辞行路抵达此地,就显然不可能轻易撤回,就算波才对此地莫名其妙又多了一支队伍,还是极有可能不听他指挥的队伍有什么意见,大概也并不可能将人给驱赶回去。


 充其量也就是表达一下,他们并没有从后背搞偷袭的意思。


 波才拿到这封信的时候就是这么想的。


 这种迟来的通知看似有礼,却还是难免让他有如鲠在喉之感。


 他送走了信使,沉默了好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来。


 “兖州……”


 他兵进豫州之前打兖州而过,对兖州彼时的三方渠帅大略有数。


 梁靖、卜己、张伯三人都有些水准,却也仅此而已,起码不够有这个统率大方的本事,更不能跟大汉名将对决疆场。


 若非如此,兖豫一带也不会是由波才来挑这个大梁。


 可不过短短一个月,兖州黄巾的局势俨然发生了不小的改变。


 乔琰让梁仲宁送信给波才,只是大致同他说了信中该有的内容,具体的措辞却是梁仲宁这个自认的“文化人”自己写的。


 这封送到波才手中的信上,花费了三两笔墨写到了兖州境内三方黄巾渠帅“意外”只剩一方之事,在对波才问候的措辞中俨然有与他平起平坐的意思。


 梁仲宁因近来发生的变化,并未意识到自己在语气中透露出的情绪,骤然接到此信的波才却看得很分明。


 这显然未必是个合格的外援,甚至极有可能是个恶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