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来烽火戏诸侯

第一千零九章 年少曾学登山法(第2页)

    薛如意揉了揉眉心,你这么溜须拍马,他们几位也听不着啊。

    此地不比别处,县城隍爷都不管的。

    “陈见贤,你就没有喜欢的女子吗?”

    否则岂会这么不着家。

    “有啊,怎么没有。”

    “还真有啊?”

    薛如意知道对方是个货真价实的练气士,虽然境界不值一提,两境?撑死了就是个三境练气士?可毕竟一只脚踩在山上的人了。

    她打趣道:“哪家姑娘啊,多大岁数,是跟你年纪相当,还是个年轻女子?对方是鬼迷心窍了吧,才会瞧上你?人到中年万事休,你说你都这么大岁数了,四十好几的人了,还一事无成,靠着个道门私箓度牒成天乱晃荡,找机会领过来给我瞧瞧,呵,我非把你们拆散了,省得你祸害人家。”

    其实这个道士每天摆摊算命,没少挣钱,比起一般的京城小门小户,犹有过之。

    只不过作为一个练气士,就完全不够看了。就这么每天风吹日晒,几年下来,才能挣着一颗雪花钱?

    陈平安笑了笑,“那你可拆不散。”

    薛如意转头打趣道:“能看中你的女子,模样估计不太好看吧?”

    坐在台阶上的中年男人,一笑置之,只是双臂环胸,抬头望月,眼神温柔。

    薛如意撇撇嘴。

    哎呦喂,酸哩。

    可能身后那个男人是没出息,可能那个心心念念的女子,模样确实一般,可他们到底是相亲相爱的。

    男人的嘴,骗人的鬼,花言巧语。

    但是眼神骗不了人。

    道士取出一枚朱红色酒葫芦,老物件,包浆油亮。

    薛如意闻见酒香,忍不住问道:“哪家酒水,这么香?”

    道士笑道:“自家酿造的酒水,好喝是自然的,公认的价廉物美,就是得省着点喝。”

    薛如意干脆起身站在秋千上。

    记得中年道士刚搬来宅子的时候,一架秋千无人而晃,还发出一连串银铃般的娇笑声。

    把过路道士给吓得立即从袖中抓出一摞符箓,手腕颤抖不已,掏出火折子,点燃符箓之后,高高举起,步罡踩斗,乱晃一通,一边晃荡出一条火龙,一边飞奔而逃,嘴上嚷嚷着些不知道是哪一脉道家传下的真言咒语,砰然关上屋门,动作极快,噼里啪啦,往门上、墙壁跟窗户贴满了不值钱的黄纸符箓。

    道士看着那个站在秋千上的背影,叹了口气,提起手中酒葫芦,默默喝了口酒。

    似是而非的场景,同样是墙里秋千墙外道。

    薛如意玩笑道:“对了,你到底找谁叙旧?都来京城这么久了,一面都没见着?这么难打照面,难道是皇帝陛下吗?”

    道士好像不愿意提及此事,转移话题,“再过几天,就是春分了。薛姑娘要多注意几分。”

    天时至春分,至此刚好阴阳相半,昼夜均而寒暑平,阴阳相薄为雷,激扬为电。

    对于世间鬼物来说,惊蛰后到清明前,相对都是一段比较难熬的岁月,尤其是春分过后,阳气渐盛,以击于阴,雷乃发生。

    薛如意显然没有上心,她虽是女鬼,却属于修道有成的阴物,近乎英灵,自然不惧这些追随节气运转、天然而生的雷电。

    中年道士也只是随口一提,自顾自搓手道:“春分日,我再露一手,给你们摆一桌子春盘,春分吃春菜,笋,碧蒿,椿芽……贫道走南闯北,去过很多地方,春分过后,彩衣国附近有那桃花汛,河里边的鳜鱼、鲫鱼,清蒸红烧俱是美味,更南边,靠海的地方,若是这个时节,来上一大盘黄沙蚬炒韭菜,啧。”

    薛如意没好气道:“你就只知道吃吗?”

    道士微笑道:“民以食为天。”

    薛如意一时语噎,跳下秋千,十指交错,伸了个懒腰。

    道士抬头望天,轻声道:“春分有雨是丰年,不过今年京城地界估计是那天晴无雨的气候了。”

    收回视线,道士笑道:“贫道掐指一算,清明这一天,可能会打雷,而且动静比较大。届时薛姑娘不必多想。”

    薛如意讥笑道:“原来陈道长除了算人,还能算天?真人不露相呢。”

    道士说道:“万般学问,难易深浅,不过都是个‘积思顿释’,难也不难,不难也难。”

    薛如意抖了抖手腕,打算回了。

    道士指了指身后正堂一侧花厅,“薛姑娘,最近几天,贫道可能要借此宝地一用,与薛姑娘先打声招呼。”

    薛如意点点头,疑惑道:“要做什么?准备宴请朋友?担心我跑出来搅局?”

    道士摇头笑道:“天机不可泄露。”

    薛如意提醒道:“摆酒宴无妨,可别喊几个青楼女子过来嬉戏助兴,乌烟瘴气!”

    道士连连摆手,“动辄几十两银子,到底是喝酒,还是喝钱啊。”

    薛如意冷笑道:“倒是晓得行情,果然是人不风流只因贫。”

    道士微笑道:“男人最怕装傻扮痴,有钱动手,无钱也动心,如贫道这般风光霁月的,反而是真正的老实本分。”

    薛如意飘然而走。

    道士步入侧厅,看了眼长条桌案,点点头,双手握拳轻轻拧转,准备去住处取来笔墨纸砚,在此大展手脚。

    刚转头,道士便瞧见一颗头朝地的脑袋挂在自己眼前,下意识就是一拳砸去,拳头堪堪在那女鬼面门停下,怒道:“薛如意,会吓死人的!”

    女鬼飘然而落,道士气呼呼大步走出侧厅,她跟在身后,问道:“借用花厅作甚?”

    道士没好气道:“京城居不易,马无夜草不肥,贫道不得挣钱赚房租啊。”

    女鬼打着哈欠,“我就奇了怪了,你一个三脚猫的练气士,好歹也是个练气士,就这么喜欢钱?”

    “过日子,柴米油盐,认钱不认人,莫要有个‘只’字即可。做神仙,所谓真人,无非认真不认人,切莫无个‘只’字。”

    “修道修道,千百条道路,万法只作一字解。”

    薛如意皱眉问道:“何解?”

    “心。”

    “形神合一,心与神契。”

    约莫是在外闯荡多年、走惯了江湖的缘故,很是知道些乌七八糟的旁门左道,总之这个假道士修为不高,学问很杂。

    反正不管她聊什么都能接上话。

    那道士一边走一边娓娓道来,“地仙地仙,陆地神仙,天地之半,炼形住世,常驻人间,阳寿绵长,几近长生不死。”

    “鬼修证道者,是谓鬼仙。只是相较于前者那些陆地真人,还是要略逊一筹的,毕竟是舍了阳神身外身、只余下一尊阴神的清灵之鬼,不算真正的大道,因此神象不明,三山无名,虽然可以不坠轮回,但是依旧难登绿籍,前无所去,退无所归,想要证道,就比较难了……”

    薛如意跟在一旁,听得迷迷糊糊的,好些内容,她都是头回听说。

    也不知道他从哪本神异野史小说照搬而来的。

    见那中年道士停下脚步,开始掏袖子,抬头笑道:“薛姑娘,我们都这么熟了,也算投缘不是,你别看贫道帮人看相奇准,其实真正拿手的,还是符箓一道。不如做笔买卖?如薛姑娘这般出身的修道之士,最有奇效,只需沐浴斋戒后,再焚此符,点燃三炷香,心中默念几遍,某某人礼敬三山九侯先生,没什么繁文缛节,效果之好,匪夷所思!”

    她嗤笑道:“故伎重演,又要杀熟?!都不知道换个新花样吗?”

    道士唉了一声,“其它符箓不去说,确实是稍微差了点火候,但是你看我何曾主动与薛姑娘兜售符箓?唯独这张符箓,货真价实,童叟无欺,买一张是小赚,买一摞是大赚,总之买越多挣越多,贫道要不是与薛姑娘关系莫逆,绝不轻易示人。”

    薛如意冷笑道:“这么好,你怎么不自己用啊?”

    道士眼神怜悯,看着她。

    是那种聪明人可怜一个傻子的眼神。

    她自知失言,确实对方都说了如她这般的修道之士,犹豫了一下,招招手,“先给我瞅瞅,勘验优劣。”

    普通的黄色符纸,研磨朱砂作墨,符纸上边绘制三座山头,古里古怪的,瞧着不像是什么正经符箓。

    不当这个冤大头,虽说内心主意已定,她还是问道:“一张符箓,卖几个铜钱?”

    道士埋怨道:“想啥呢,几个铜钱?一张符纸都买不起!”

    薛如意说道:“隔壁街的老刘头铺子,这样的低劣黄纸,一刀才卖几个钱?陈道长再裁剪得小些,岂不是一本万利?”

    难怪道士每次见着老刘头就喊老哥。

    “符纸不贵术法高啊,都说山不在高有仙则灵,符箓一道亦是同理,画符看符胆,符纸贵贱是很其次的。”

    见那道士不动声色,毫不脸红,就又从袖中掏出几张符箓,“罢了罢了,薛姑娘到底是眼光高,无妨,贫道这几张品秩更好,就是价格贵了点。压箱底的,一般都是秘不示人的……”

    啧啧,不愧是个做惯了买卖的生意人,环环相扣,后手颇多呢。

    “别一口一个贫道贫道了,陈仙师你就不臊得慌么。”

    薛如意将符箓丢还给道士,扬长而去。

    春分,天无雨,地气温暖。

    京城郊外踏青,除了那些鲜衣怒马的官宦子弟,水边多佳丽,美人头上,袅袅春幡。

    空中满是风筝,灵巧的燕子,极长的蜈蚣,或相约作鸢鹞相斗。京城内那些老字号的风筝铺子,挣了个盆满钵满。

    按照朝廷礼制,皇帝君主需在春分日祭日于坛。

    今天祭祀结束后,玉宣国皇帝陛下就会让礼部衙门,为四品以上的京官送出一幅宫内御制的春牛图,二开的龙纹红纸,印上翰林院学士书写的二十四节气名言警句、新鲜出炉的诗词,再配合一幅画院待诏精心绘制的农耕图,负责送图的多是礼部相貌端正的年轻官员,其余诸部司的新科进士,往往也会参与其中,他们在这一天被誉为春官,那些皇亲国戚和将相公卿的府邸门房,都需要还以春官一个象征性的红包。上行下效,京城坊间也有了类似身份的“说春人”,官员给当官的送图,一些个心眼活络、生财有道的老百姓就给有钱人送图,敲开门后,与主人家说些类似不违农时、五风十雨的吉庆话,一天忙碌下来,只要腿脚伶俐,走街串户的数量够多,也能挣不少。当然吃闭门羹更多,一些个被频繁敲门讨要红包的富裕门户,不胜其烦,就直接让门房赶人。

    玉宣国京城里边,一些个经验老道的说春人,哪怕走远路,都会去一条永嘉街,街上多是祖上极其阔绰的家族,否则也不会用县名来命名街名,自然轮不到他们这些市井说春人登门送图,他们却是只去找一户姓马的人家,因为肯定不会白跑,谁都能拿到个大红包。据说这户人家的门房,一天到晚就在那边发红包呢,只要登门送图,说几句类似五谷丰登、风调雨顺的好话,那么见者有份,足足六两银子!马家的门房再累,对所有送图的说春人,都是满脸笑容,极为和气的。

    京城有两县,大致上是北边富贵南边穷,后者主要是归长宁县衙管辖。

    两位从北边跑到南边讨营生的说春人,一年老一少年,一个送春牛图一个说吉语,从早到

    晚,跑了一天,刨去必须上缴给某个江湖帮派的孝敬,其实他们才挣到三两银子,没法子,这个看似临时的行当,年复一年,也有了许多门道和规矩需要遵守,不是谁都能当说春人的,更不是可以乱跑乱敲门的,如果不按规矩来,一个不小心就会被人堵在街巷挨顿揍,倒是其中有些坊市里弄,有一定机会“捡漏”,暮色里,少年还好,老人就有点乏了,这条街上敲门都不应,身材消瘦的老人坐在一处台阶上,一手撑腰,一手敲腿,看样子是要两手空空而返了,这条街的住户就这么穷吗?照理说离着长宁县衙这么近,不该如此拮据才对,先前老人咬咬牙,用八钱银子与人买来一条街的送图说春,八钱银子呐,就这么打了水漂,老人愁眉不展,都没个水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