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来烽火戏诸侯

第一千零五十三章 有人说过(第3页)

    “此外,山水官场的告状一事,必须实名举报。但是与此同时,受理案件的五岳山君府和大渎侯伯两府在内,还有州一级城隍庙,作为与之职责相关的监督、功过纠察等衙署,查案就一查到底,不怕翻旧账,往前推一千年,都可以查,甚至是只要能查到几百年前的档案,就必须查到几百年前为止,所以从今天起,就没有什么既往不咎的官场讲究了。再往后盯着至少百年光阴,被下属或是官场同僚举报的某位山水神灵,如果胆敢挟私报复,或是变着法子给谁穿小鞋,一经发现,他们又无法自证清白,那就罪加一等,一律从重处置。大骊朝廷的礼、吏和刑部,会联手设置一个新机构,三部衙署各自最少让一位侍郎出面兼管此事,五岳大渎和京师城隍庙,让一司主官按时来此京城衙署点卯议事,共同负责定期查阅与之相关的卷宗。”

    曹涌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提出任何异议,既然是公事公办,他不好替老友伍芸多说什么。

    而且今天陈平安是首次以大骊国师身份参与议事,曹涌何等熟谙官场门道,确实不宜开口反驳什么。

    何况陈平安是在就事论事,不单单是针对钱塘长补缺一事了,而是涉及到了整个大骊山水官场的新规矩。

    今天简简单单一句“流水不腐户枢不蠹”,可就是以后整个大骊山水官场,长达百年千年的几家欢乐几家愁啊。

    至于另外的那些议题,曹涌就更不敢掺和了。

    除了曹涌,其实几乎所有在座神灵,都有些头疼。

    大骊王朝一旦多出那座暂未命名的崭新衙署,就意味着朝廷的手伸得更长了。

    但是陈平安同时提出各路神灵之间的调迁、流转,对整个山水官场来说,又是一个不小的好消息。

    佟文畅突然问了个问题,“陈国师,若说识人不明,用人有误,我们在座的,都有连带责任,那么皇帝陛下呢?是不是始终置身事外?”

    范峻茂嘿了一声。

    这个满脸苦相的老农,就是说话中听,不像某些头别玉簪的青衫书生。

    陈平安淡然道:“朝廷同样有例可循。”

    宋和笑道:“只要过错累积多了,就没有功过相抵的说法,寡人是需要下一道罪己诏的。”

    佟文畅点头道:“那我就没有任何问题了。”

    佟山君下意识摸了摸腰间烟杆。

    之前百年,一切山上事务,按照大骊御书房常例,几乎都是国师崔瀺一言决之。

    只说从大骊先帝到现在的皇帝宋和,反正都是事先知情,也仅仅是知情了。

    比如今天全部拿到台面上的提议,其实陈平安早在遂安县村塾那边,就已经跟皇帝宋和通过气,双方一边散步一边详细聊过,陈平安会解释为何如此,各自利弊何在,短期优势与长远的隐忧,与之相对应的后手方案,在不同的阶段,如何查漏补缺,如何更换方针,陈平安都有相关的阐述。

    陈平安并不清楚师兄崔瀺是怎么当国师的,又是如何与历代大骊皇帝相处的。

    只是以诚待人。

    “难就难在成败互因,理无常泰。但不是没有解决的方案,说简单很简单,就是不断纠错。说难也是登天难,若是任何一个国家、朝廷和君臣,出现问题,都能解决问题,何来国祚断绝,改朝换代。所以不是崔师兄订立的规矩,就一定不能作任何更改。”

    “如果一项政策到了不合时宜的地步,到了仅凭细节上的调整,框架上的修缮,都已经无法解决某个症结的关键阶段,那就别无他法,只能推倒再重建,同样是一种纠错,无非是力度更大。”

    “任何一项需要拿到小朝会去反复讨论的重大改革,都是在用药。但是那些不分大小、有错纠错的举措,才算一日三餐的饮食进补。”

    等到皇帝陛下都认可岑文倩,那么关于钱塘长任命一事,就算敲定了。

    今天议事,几乎没有任何存在感的长春侯,松了口气。

    杨花用眼角余光看了眼那个青衫男子。

    姜尚真默默记下,打算回到落魄山,将这个细节,与小米粒说一说,他绝不添油加醋就是了。

    皇帝望向魏檗,问道:“魏山君有没有提案?”

    魏檗点头说道:“我北岳辖境内,玉液江水神叶青竹,她一直想要更换江河道场,愿意平调,甚至可以自降半级。”

    这件小事,是魏檗事先就写在那枚竹简之上的提议。

    魏山君纯属没事找事罢了。

    礼部尚书赵端瑾得了皇帝陛下的眼神示意,站起身,走到书桌对面的那堵空白墙壁附近,抬起手臂再猛然下划,便“打开”一幅山水画卷,赵端瑾再拿起一旁的长画杆,点了点画面几处,都是如今暂时神职空悬的江河祠庙旧址所在,一一显现,随着赵端瑾的手中竹杆牵引,它们一一“飘落”在两排椅子中央地带的空中,批注文字与袖珍建筑,以及一条条蜿蜒如蛇的江河雏形,一并悬停静止,然后尚书大人就开始讲解这些江河的水性、来源以及诸多支流概况,娓娓道来,如数家珍。

    皇帝陛下会心一笑,因为瞧见那位新任国师,已经开始闭目养神。

    难得这位真身还在村塾教书的陈先生,有这么一件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事情。

    老尚书沈沉同样开始眯眼打盹了。

    屋外谢狗背靠墙壁,打着哈欠,伸手轻轻拍嘴,想起一事,忍不住以心声问道:“小陌,咱们山主为啥临时改变主意?”

    小陌答道:“公子说这叫事赶事,时机成熟了,自然水到渠成,顺理成章。”

    按照公子最先的计划,是打算做完三件私事之后,再来决定要不要走一趟大骊京城。

    玉宣国京城事了,去龙泉剑宗给人当伴郎,再与好友一起游历浩然六洲。

    这种事情,小陌并不会对谢狗如何刻意遮掩。

    谢狗又问道:“山主这次出山担任大骊国师,宋长镜,还有那个洛王宋睦,嗯,就是泥瓶巷的宋搬柴,他们就都没有意见?”

    小陌笑道:“不太清楚。公子没说。”

    谢狗说道:“山主不说,你就不会问啊?”

    小陌说道:“我对这些事情又不感兴趣。”

    谢狗咧嘴笑道:“担任次席供奉,这么大的事,咱们山主都不晓得事先跟我打个招呼,太不见外了。”

    小陌微笑道:“这是前不久我的一个提议,公子觉得可行,就当真了,因为周首席刚回落魄山,公子本来是打算近期举办一场祖师堂议事,到时候再拿来出来说道说道,看看大家的意见。”

    谢狗白眼道:“费那劲做啥子,咱们落魄山一直以来,不都是山主的一言堂嘛,个个嘴上不说而已,心里敞亮得很!”

    小陌摇头道:“不是这样的。”

    谢狗满脸不以为然。

    小陌解释道:“你会这么想,并不奇怪。如果不是朱老先生为我解惑,同样会误会公子。按照朱老先生的说法,是因为公子心中自有一副算盘,那些有了决定再与我们公开商量的事情,公子都早早照顾到了我们所有人的想法。所以乍一看,都是无异议的。事实上,有异议的事情,但凡会让谁感到为难的,公子就根本不开口了。”

    谢狗叹了口气,“当个山主就这么心累了,当了国师,还了得?”

    小陌笑道:“当了国师会如何,我不清楚公子的心态。但是只说当山主,公子并不觉得有丝毫的心累,反而觉得很开心。”

    谢狗问道:“又是他亲口跟你说的?”

    小陌摇头道:“不用公子说,我们旁人就都看得出来,你觉得呢?”

    谢狗赶紧点头,“那必须啊,这么简单的事实,我们都看得出来!”

    屋内那边,等到为玉液江水神娘娘选定祠庙新址,宋和笑着开口说道:“暂停议事,诸位可以休歇一刻钟。”

    就等这句话了,佟文畅摸起烟杆,看了眼陈平安,后者默契点头,佟山君再看了傅德充,后者亦是点头。

    他们仨几乎同时站起身,走出御书房,再来到檐下廊道,三个原本半点不熟的“同道中人”,两先一后,开始蹲着抽旱烟。

    璞山山神傅德充暂时还不清楚,自己跟着那俩,依葫芦画瓢,就这么一蹲,就成了以后他再来大骊京城御书房议事的一个习惯,次数多了,习惯成自然,久而久之,就是传统了。

    出屋子透口气的,其实不多,还是留在御书房内,趁机与皇帝陛下闲聊几句的,更多。

    姜尚真见没人主动跟自己打招呼聊闲天,便悻悻然起身,跨过门槛,来到廊道,笑道:“小陌先生,谢姑娘。”

    小陌一贯是黄帽青鞋的装束,反而是那个两颊腮红的貂帽少女,脚踩一双雪白的飞云履,足下生云,寓意飞升。

    小陌笑道:“周首席辛苦了。”

    谢狗笑嘻嘻道:“不愧是周首席,好大威风哩。”

    姜尚真笑眯眯道:“绷脸强撑着,出门在外,必须把落魄山首席供奉的金字招牌立起来,我平时不这样,很好说话的。”

    小陌微笑道:“景清说周首席酒量好,朱老先生和小米粒,都说周首席酒品更好。”

    姜尚真笑容灿烂,“其实我的酒量和酒品都一般,无非是喝吐了再喝喝了再吐。”

    谢狗说道:“郑大风说了,咱们山上的仙家酒酿,都是周首席花大价钱买来的珍藏,出手阔绰,别人是几坛几坛买,周首席都是一酒窖一酒窖买!”

    姜尚真开始骂自己了,“人傻钱多。”

    周首席这么聊天,谢狗就有点跟不上趟了。

    小陌说道:“周首席这叫既能挣钱又能花钱,不愁钱,也不为钱发愁。修行理当如此,不分酒桌内外,山上山下。”

    姜尚真赶紧提醒自己克制,克制些,差点就要脱口而出,小陌,都是自家兄弟,何必分你我,只管将首席供奉的头衔拿去!

    范峻茂是近乎被魏檗拉着走出御书房的,看她的架势,是要与陈山主兴师问罪来了。

    好像陈大剑仙正在与佟山君扯闲天,说了一句山不在高,有仙则灵。势高益危,道高益安。

    佟文畅听到这句评价之后,难得挤出个笑脸。

    范峻茂就更来气了。

    陈平安抬起头,伸手挥散些许烟雾,主动开口笑道:“范山君何必置气,你又不是好面子的人。”

    范峻茂差点就要掉头走人。

    不好面子,跟没面子,能是一回事?

    这位即将获得“翠微”神号的女子山君,刚要挪步,她就听到陈平安以心声笑道:“在屋内,不好坏了规矩,我在这里给范山君道个喜,梓桐山与其余四岳有点不一样,文庙会额外赠予南岳一块匾额,‘天下青山’。至于将这块匾额挂在何处,是山门口,还是府邸大门,或是书斋,就看范山君的个人喜好了。”

    翠微本就是山之别称,以此作为山君神号,不能不说是一个山水官场的奇迹。

    北俱芦洲历史上,曾经有个堪称庞然大物的宗门,是一洲南方的山上领袖仙府,叫清德宗,得道之士被外界誉为隐仙,祖师堂的堂号就叫翠微。等到清德宗成为过眼云烟,与“翠微”相关的山上门派名称、练气士的道号,在文庙那边就一直空缺,任何申请,悉数驳回,其中缘由,不得而知。此外中土神洲有个翠微楚氏,是千年豪阀,早年在老龙城登龙台那边结茅修行的一位供奉,金丹境练气士楚阳,他就出自这个家族,只不过这个“翠微”属于地名。

    故而范峻茂自拟神号“翠微”,再通过文庙的审议勘验,属于捡了个天大的漏。

    不曾想还能白拿一块“天下青山”的匾额,范峻茂瞪大眼睛,“当真?!”

    陈平安无奈道:“这种事能开玩笑吗?”

    这么大意思的匾额内容,一来不是谁都敢写的,就算真有那种犯浑的读书人,范峻茂也不敢擅自悬挂,你傻当我也傻啊。

    确定陈平安不是开玩笑,范峻茂难掩喜色,“虽说明知是打一闷棍再给颗枣吃的路数……”

    说到这里,范峻茂都笑出声了,伸手揉了揉脸颊,“不打紧,我也认了!这样的路数,再来几回都不成问题。”

    魏檗在旁调侃道:“扇一巴掌给颗糖吃的路数?这种耳光,我也喜欢啊,怕什么脸疼,就怕对方的手掌打肿了不愿再打。”

    范峻茂一屁股坐在台阶上。

    陈平安不再心声言语,开口笑道:“范山君这会儿不嫌弃乌烟瘴气了?”

    范峻茂抖了抖袖子,“不是有魏山君在场嘛。”

    投桃报李,礼尚往来嘛,范峻茂就想要把那几个躲在幕后拱火的势力说给陈平安。

    不曾想陈平安立即猜出了她的用意,摆摆手,重新以心声言语道:“说了不让你为难的,又不是什么场面话,不然我为何故意火上浇油与你多说一句,名单上边漏了几个?就是看你在气头上,笃定你肯定不会顺着我的意思开口说下去,否则你要真爽快答应了,补全名单,我反而要破例,在屋内以心声言语提醒你一句了,我们才好打个配合,演一场戏。像现在就很好,就当是大骊宋氏给梓桐山的面子,范山君再给那些漏网之鱼留了一个面子,三者各自都有一个台阶下,结果还是那个结果,却都不至于把关系弄得太僵。他们如果懂得一个下不为例的道理,那是最好,如果误以为大骊朝廷怕了他们,以后反而得寸进尺,那就别怪大骊不留半点情面了。”

    范峻茂一时无语,沉默许久,有些恼火,“陈平安,你帮忙说说看,到底是你天生就是一块当官的材料,还是我天生就不适合做官?”

    陈平安微笑道:“要把官当得不像官,并且还能不挪窝,不被排挤得去清水衙门坐冷板凳,甚至可以把官当得越来越大,那才是真本事。”

    范峻茂满脸无所谓,笑道:“这些大道理,听听就行了。”

    陈平安笑道:“范峻茂,反正只是听听看,我再说一个‘有人说过’的大道理?”

    范峻茂一挑眉,抬起手,一弹耳朵,“看在那块匾额的份上,说说看,我且听着。”

    大不了左耳进右耳出嘛。

    陈平安抽了一大口旱烟,悠悠吐出烟雾,却长久无言,只是怔怔看着前边,好像是一个不远也不近的地方。

    范峻茂喂了一声,提醒陈平安别发愣了。

    魏檗坐在她身旁。

    这位女子山君,曾经独自留在那座孤零零的梓桐山,面对如潮水从四面八方涌来的蛮荒妖族大军,她好像与整个人间无声豪言一句,山头破碎就破碎,金身崩裂就崩裂,老娘还真就不走了!

    陈平安回过神,笑着与她说了声抱歉,然后他果真以“有人说过”作为开场白。

    “不用假装与这个世界如何亲近,也不用假装与这个世界如何疏远,理贵适中平常心,不可过厚与太薄,我们还是我们,我们就是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