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来烽火戏诸侯

第一千一百一十四章 山海一片神行(第3页)

陈平安双手笼袖,“只要你始终没有让齐先生失望,我今天是请求一位前辈不要出剑,以后不必求。”

王朱转头望向这个昔年的邻居,她缓缓抬手。

陈平安瞬间横移数步,神色充满了戒备意味。

毕竟如今差了两境。

王朱却只是眼神促狭,捋了捋鬓角发丝。

陈平安脚尖一点,剑光如虹离开水府。

太平世道,大地皆春,乡野炊烟稠密,有客从西边来,衣上犹沾杏花雨。

落魄山,这天来了个道袍装束的清癯老人,腰系一只葫芦瓢,风尘仆仆,还背着琴囊。

贾老神仙,刚好今天来此桌边喝茶,与如今已经高升为一山之长的仙尉道长殷勤叙旧。

来客自称是庐山道士,洪承仙,号玉涧。因为没有想着登山,在道士仙尉那边就没有录名。

老道士比较健谈,说是擅长弹雷氏所斫之琴,碰到了一个同样健谈的贾老神仙,相谈甚欢,老道士便取下琴囊,露了一手。

贾晟赞叹不绝,发自肺腑点评一句真心话,“确是天籁,铮铮然,无烟火气,意非人间也。”

其实像洪承仙这样假装“路过”山脚的练气士,经常有。只是像老道士这样,敢在桌旁落座的,没有几个。

洪承仙喝着茶水,跟那位贾老神仙十分投缘,脚踩西瓜皮,聊到哪里是哪里,谈天嘛,就是话赶话,这会儿说起自己有个朋友,

还算仕途顺遂,曾经官至一国礼部尚书。贾老神仙看破不说破,无中生友嘛。

洪承仙继续说道:“贫道与之相逢于年少时,当秘书郎那会儿,认识了这个担任三卫郎的骄纵少年。”

贾老神仙试探性问道:“起家官?”

洪承仙笑着点点头,自揭其短,“确是起家官,正是上车不落则著作,体中何如则秘书的那个秘书郎。”

贾晟抚须笑道:“道友好家世,难怪言谈举止,如此风雅自然。”洪承仙继续说那个朋友的故事,浪子回头金不换,从一个横行京畿、行事荒唐的少年,幡然醒悟,开始用功治学,当了礼部尚书之后,与皇帝陛下曾有建言,掌国之君,治国之臣,虔诚信佛,自是好事,却不该一味谄法腴佛。若是竭尽百姓膏血,以供斋设,佛如有灵,岂肯应供。损国库、误农事、耗民力而得其福,则其福必过于所祈之福。修持佛法,可修来生之资。儒家的修齐治平,却是解决当今之务。第二任君主,改弦易辙,开始崇尚道家学说,转去毁寺灭佛。依旧是这位刚刚获封太子太保衔的老人,公开反对皇帝的灭佛崇道。理由是若说今日至近,来生至远,舍近求远,是错误的。那么来生至远,今日至近,便只看今日之明

日,不看今身之来世,也是错误的。朝野上下,有人说他是沽名钓誉,晚节不保。只有少数人,认为他是真正醇儒。说到这里,老道士抬起干枯手掌,轻轻拍打桌上的琴囊,“从年少到年老,都是莫逆之交,但是他当了官,贫道修了仙,难免渐行渐远渐无书了,时过境迁,故地

重游,昔年风流都被雨打风吹去,老友家宅,杂草丛生,老木欹斜瘦韧,枝节如筋脉。独存一株古本海棠,依旧堪称风姿绰约,如一位孤芳自赏的绝代美人。”

贾老神仙唏嘘不已,跟上一句,“不知几人有几回,曾经醉倒花影中。”

崔承仙端起水碗,伤感道:“无解啊。”

贾晟不太愿意评价此事,就只是端起碗,与崔承仙磕碰一下。

就在此时,坐在竹椅上的年轻道士,冷不丁开口说道:“有解。”

崔承仙转过头,笑问道:“何解?”仙尉答道:“有心无力,挂冠辞官,退隐山林,这种高风亮节,家族子孙辈见到了,朝野上下见到了,都知道原来天地间,还有读书人是如此读书的,所以这是对

的。”“实在是无可奈何,难以更改局面由浊变清,不得不虚与委蛇,与不同道者同流合污,但是竭尽所能,在暗中缝缝补补,做了许多利民济国的好事,外人骂也随他

们骂去,一世英名毁于一旦,自己却有一个问心无愧,故而这也是对的。”

“两种事,两个人,两份心,都不曾落空,实实在在落地生根,会在旁人心中开花结果的,未必枝叶丰茂,却如那本海棠。”

听到这里,老人认真思量片刻,感叹道:“原来如此。”

道士仙尉微笑不语。

果然,不能与人讨教书上修道的细节,说这些“笼统道家语”,才是自己擅长的。

上次给经纬观李睦州整了那么一出,如今仙尉遇见真道士就犯怵。还是好不容易才鼓起勇气扯几句。

当然了,主要还是因为贾老神仙在场,坐镇山门,道士仙尉才不担心说错话。

不过入乡随俗,还是要以诚待人的,仙尉就想趁热打铁多补两句,只是一时间想不出好说法,便以眼神暗示桌旁的此道高手,大宗师!

贾老神仙立即心领神会,责无旁贷的分内事嘛,马上跟上几句诚挚言语,“道理就是这么个大道理。”

“人嘛,自然是不能俗的,但是不能全然不随俗。”“可真要让这些个空泛的道理落地,如仙尉道长所说,好似发芽开花结果,或是让一棵树苗生长得大且直,有朝一日让它有望参天,能够荫凉亲眷乡邻与歇脚路人

,还得是我们山主来将大道理层层节节细细拆解说去。”

仙尉佩服不已,大概这就叫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确实比自己高明几分。

崔承仙放下白碗,“既然贾老神仙愿意以诚待人,贫道也不好继续用个假冒身份,贫道其实道号空山,道场屋舍额为茧斋。”

贾晟问道:“焚香静坐,空山一人的空山?作茧自缚的茧?”

崔承仙点头道:“贫道曾经在一个叫全椒山的小地方,凿井炼丹,修炼多年,惜哉天资不够,长生大道误我。”

这位老道士一拍腰间葫芦瓢,爽朗笑道:“平时会自己酿点酒,相当不差,却是贫道辜负了美酒。大道误我我误酒,扯平了。”

贾晟举起碗,以茶代酒,感叹道:“道士行道,遇山住山,逢水止水,一片神行。”

山门口,反正就他们仨,而且全是道士,夸他们俩,不也能顺带夸一夸自己。道号空山的崔承仙站起身,消瘦老人重新背好琴囊,笑道:“说来可笑,贫道刚入山修行那会儿,也曾年少轻狂,不知天高地厚,目空天下炼气士,只让三山一个

人。”

老道士继续独自云游。

贾老神仙也没将今日这场相逢太当回事,只是正常发挥,一般水准而已。

等到陈平安一路御剑跨海,登上宝瓶洲陆地,进入北岳地界了,再让魏神君帮个忙,瞬间重返落魄山。

在山门口这边,从贾老神仙嘴里听了个大概,陈平安笑道:“看来是我错过了一位世外高人。”

贾晟帮着修正一句,“相互错过,且余着。”

崔宗主已经飞剑传信,叮嘱米大剑仙别忘了按时返回自家宗门,密雪峰那边,打算开启镜花水月了,万事俱备,只差米首席了。

在那座村塾当教书先生的姜尚真,竟然又拐了几个邻村蒙童到自己村塾求学,觉得自己开蒙授业一事,功力已经超过陈山主了。

跳鱼山中,每天雷打不动睡一觉、泡个澡、换身衣裳再坐板凳晒太阳的温宗师,不管是皮痒了,还是觉得自己又可以了。

有天他竟然主动要求每天只递一拳的裴钱,把境界提高到止境。

裴钱在确定温仔细不是开玩笑之后,一拳下去,演武场旁边的墙壁就多出个大字型窟窿。

温仔细昏死过去之前,依稀听得郑师傅说了句“老规矩,记账啊,自家兄弟打八折”。

那个叫白玄的家伙,经常来演武场这边闲逛,当时看到这一拳后,赶忙提起紫砂壶,喝了口枸杞茶,压压惊。

郑大风软磨硬泡,发了好几个毒誓,才有幸翻看那部英雄谱。合上册子后,郑大风说了句公道话,真是一本生死簿啊。白玄坐在檐下的竹椅上,看着那个被郑大风说成是如今“身弱神不弱”的武学宗师,只觉得这条汉子,铁骨铮铮,当世罕见,以后哪天时机成熟了,只等自己摔杯

为号,一起围殴裴钱的时候,温兄可以作先锋大将。

温仔细哪里知道这里边的门道,更不清楚自己被破格录名的那档子事,在看破不说破的郑师傅眼中,就算是在鬼门关打地铺了。不管怎么说,白玄这孩子,性格奇怪是奇怪了点,说话做事老气横秋,却是除了郑师傅之外,第二个认可自己的落魄山谱牒成员,所以平日里一起檐下排排坐,温仔细就愿意跟白玄多聊几句。尤其是当他得知白玄这么小岁数,就已经是一位深藏不露的龙门境剑修,温仔细便更加愿意与之言语热络几分,一旁郑大风便憋

着坏,偷着乐呵。

两个在集灵峰上,整天只知道吃闲饭的,不知是被谁打小报告,到陈山主那边告了刁状,就被赶到跳鱼山这边。他们却不是到跳鱼山莺语峰那边的演武场搭把手,而是在花影峰,米大剑仙以飞剑乱戳那几个修道胚子,而金身境武夫的钟倩,就当箭靶子,让那八个炼气士乱

砸术法。俨然以头把交椅、首席师傅自居的貂帽少女比较满意,乱七八糟的,瞧着热闹嘛。

不过他们不常去花影峰,没有什么点卯的说法,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只要没人催促,就坚决不去。

钟倩想要让那个甘棠供奉多出点力,就撺掇着老人在花影峰落脚得了,省得跳鱼山和拜剑台来回跑,老聋儿笑呵呵,没说话。

我是叫老聋儿,我不是老傻子。

在扶摇麓之外,陈平安又在跳鱼山设置了一处云窝阵法。

在那之前,显而易见,陈山主并不希望小米粒与这拨“外乡人”、严格意义上只属于落魄山不记名的外门弟子们,有过多交集。

但可能是临时改变主意,陈山主突然想通了什么,于是周护法的巡山大业,蒸蒸日上哇。

落魄山的护山供奉,好像再多出扶摇麓与跳鱼山,这两尊不言不语当哑巴的得力干将。黑衣小姑娘独自逛荡在巡山路上,四下无人处,一根绿竹杖咄咄咄,一条小扁担嗖嗖嗖。偷偷披上那件老厨子为她量身打造、大小刚好合适的披风,按照好人山

主传授的法子,先站定,双指捻住披风一角,再使劲一甩,大摇大摆,哦豁哦豁,威风八面。跳鱼山莺语峰和花影峰之间,有条倾泻直下百余丈的雪白瀑布,有一条形若彩虹的石板桥,穿披风挎包的小米粒,每次都要在此停步,偶尔与某位骑龙巷同僚相

约此地,隔着一座桥,双方对峙而立,骑龙巷左护法早早在那头趴着,黑衣小姑娘神色肃穆,点点头。

狭路相逢勇者胜,一个撒腿狂奔,一个前冲再高高跃起,没有输家,都赢了。

双脚落地,一个站定,黑衣小姑娘转身抱拳,江湖路远,今天就此别过,来日再会。

其实说服陈平安改变主意的,是作为落魄山外人的顾璨。

顾璨说你太想着保护好周米粒了,当真需要如此小心谨慎吗?周米粒在那哑巴湖,遇到你之前,难道她就有护道人了?

在自家落魄山地界,你如果都这么小心翼翼,是不是太小看自家护山供奉了?

今天黑衣小姑娘依旧穿着披风,双臂环胸,拢着绿竹杖和金扁担,站在石桥中间,她仰起头,看着那条瀑布。

神色严肃,皱着眉头。

原来昨天谢狗姐姐提议她现出真身,待在水潭里,张大嘴巴喝水,准确说来,是接住瀑布,看看能不能喝个水饱。

所以小米粒很认真思考这个建议的可行不可行,以及万一被谁无意间瞧见了,丢脸不丢脸。

一只温暖手掌按在脑袋上,小米粒歪了歪脑袋,哦豁哦豁,原来是好人山主。

陈平安与她说了自己为何设置云窝的想法和缘由,小米粒挠挠脸,“哈,我还以为啥呢,多大事儿。”

一起悠悠然散步山路间,陈平安借了那根绿竹杖,黑衣小姑娘肩挑金扁担。

行山杖一下下戳在青石板上边,咄咄作响。

小米粒抬起手掌,放着一堆瓜子。

陈平安一边嗑着瓜子,一边抱怨道:“修道不易,庶务繁忙,欠了好些人情债和读书债啊。”

“远的近的,大小事情多如牛毛,老厨子那边积压案头的各类书信,回不回信,回信怎么落笔,都愁。”

絮絮叨叨,满腹牢骚的陈山主,跟人说这些心里话,还是头一遭的事情。

一大一小,同心合力,嗑完了瓜子,小米粒虚握拳头,递向陈平安。

陈平安不明就里,还是摊开手掌,笑问道:“什么?”

小米粒咧嘴笑道:“攒了好些开心,借好人山主一些。”

一个松开拳头,一个握紧拳头。

陈平安晃了晃拳头,表示收到了,笑问道:“不是送?”

小米粒使劲点头,“只借不送。”

陈平安笑眯起眼,“岂不是还要算利息?”

小米粒摇头晃脑,哈哈笑道:“必须嘞。”

陈平安恍然道:“好买卖!”他们来时路上,日光照耀下,瀑布那边挂起一道彩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