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来烽火戏诸侯

第一千一百三十三章 道上青天(第3页)

  
      游历路上,经常反复揣摩。贵夫人拳走如龙,气势磅礴,毫不落下风,宗师风采,心神往之。刚好借这个同在异乡相逢喝酒的机会,敬二位。”
  
      黄希大笑不已,倒是没有将这些客气话当真,不过仍是倒满酒水,当场干了一碗。沉默寡言的绣娘只是端起酒碗抿了一口酒水。
  
      放下酒碗,黄希打了个酒嗝,问道:“兄台是游历至梧桐山,还是投奔那位青玉宗主?”
  
      陈平安说道:“看看这边情况再说。”
  
      黄希点头道:“是得这样,金玉谱牒上边录名字,又不是随便找家客栈歇脚,不是什么小事,要慎重。”
  
      陈平安点点头,“在理。”
  
      这次换成黄希端起酒碗,“投缘,走一个。”
  
      陈平安笑着端碗与之磕碰一下,“相逢即缘,不过如此。”黄希喝酒快且猛,很快就有点红脸了,绣娘刚想劝几句,自家男人便开始随便跟人掏心窝了,“实不相瞒,我在梧桐山这边还有点关系,有个好朋友,他境界算不得太高,但是剑道成就会很高,如今梧桐山正值用人之际,相信他一定可以成为祖师堂座位靠前的成员。你们如果还是决定在这边落脚,万一碰到难事了,可以
  
      找他帮忙。当然了,最好是没有这个万一。”
  
      绣娘轻轻叹息一声。他总是这个老样子,喜欢见人就交心。还总有理由,说他的直觉很准,值不值得结交,随便看一眼便知。不过绣娘没有拦着,一半是对夫君修为和自身武学造诣有信心,一个玉璞境修士,一个山巅境武夫,在这桐叶洲游历,又不会主动招惹是非,够用了。另外一半原因,则是她觉得那个光顾着埋头啃卤肉的貂帽少女,偶尔抬头,眼神呆呆的,两腮酡红,比较可爱。扯了好些关于北俱芦洲近况的闲天,黄希盘腿坐在长凳上,“从家乡再到这边,中间的那个宝瓶洲就更不必说了,如今哪里都在聊那位陈剑仙,听得我耳朵都起茧
  
      子了。这家伙厉害自然是万分厉害的,可真要计较起来,到底是个箭跺式人物。”
  
      那位青衫男子闻言似有感触,点头道:“人在江湖,名声一物,不能没有,也不能过高。德不配位,名不副实,虚名越多,就是堆雪人,见不得阳光。”
  
      绣娘听到这里,觉得此人就算只是说了句场面话,也还是不错的。黄希犹豫了一下,刚想要与新认识的酒友说个内幕,劝他可以的话,就投奔那“玉璞境青玉祖师”,不必挪窝了,因为这位道号青玉的开宗之主,与桐叶洲镇妖楼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只是这一次绣娘没惯着自家男人,桌底下一脚踩在黄希鞋背上,绣花鞋再使劲一拧脚尖,提醒他别胡来,喝了点酒便不知天高地厚。在人家道场的山脚,随便泄露一位山巅修士的大道根脚,你以为是喝几碗罚酒就能揭过的小事?!何况你那朋友,还要在这边长久修道,不为自己安危考虑,就不为你朋友着想?所幸黄希犹豫过后,自己就觉得此事不妥,已经将话带酒一起咽回肚子。黄希以心声与妻子叫屈不已,说他又没喝高,心里有数的。绣娘没说什么。黄希便病恹恹起来,喝酒喝酒。绣娘对此习以为常,身边男人总说跟人起了冲突,必须杀伐果决,对仇家斩草除根,可平日里做人,还是要心肠软点……这种
  
      男人,小毛病一大堆,绣娘当然还是喜欢,一想到这里,不善言辞的妇人,便眉眼柔和起来。
  
      绣娘发现那貂帽少女抬起头,朝自己咧嘴笑。绣娘愣了一下,也对那娇憨少女报以微笑。
  
      她心中猜测,莫非是那青衫男子的女儿?父女两个,倒是长得不像。
  
      黄希起身告辞,青衫男子站起身,笑道:“这顿酒,必须由我请客。”
  
      黄希是性情中人,就大大方方当真随意了。
  
      再说了,黄希在北俱芦洲那边,仰慕他的练气士和崇拜他的女子,都不在少数。绣娘这些年就亲手赶过不少花花蝴蝶。
  
      黄希笑问道:“还是忍不住,最后容我问句煞风景的,没喝酒之前,最开始那几句话,什么受益匪浅,反复揣摩,真的假的?”
  
      陈平安微笑道:“桌上多说客气话,桌外少说违心话。”
  
      虽然说了等于没说,这个答案还是模糊,黄希还是觉得不错,“咱俩都是懂喝酒的。”
  
      绣娘发现那貂帽少女眨了眨眼睛,好像同样是忍了忍终究一个没忍住,小声道:“我爹不光喝酒,也卖酒。”黄希霎时间神色古怪,“难怪肯请客。”
  
      绣娘嫣然一笑。小妮子如此单纯,想必她爹也不是什么城府深沉之辈。
  
      夫妇走向店门口,不曾想那位独占一桌的青年剑客也跟着起身,将酒钱放在桌上。
  
      青年剑客冷笑道:“黄仙师的朋友很多啊,出门喝酒都不用掏钱。”
  
      黄希得意洋洋道:“刚认识的,还是咱们老乡,对我十分敬仰,跟境界高低、名气大小没关系,就是觉得我人品过硬。”
  
      绣娘也不拆除自己男人的吹牛皮,只是提醒道:“你是不是忘记一件事了,人家都请你喝酒,你好意思?”
  
      黄希一拍脑袋,才想起一事,转头心声问道:“对了,兄台,一直忙着喝酒,都忘记问你名字了,对不住对不住。”
  
      那位在柜台旁结账的青衫客闻言转头,微笑道:“走江湖化名曹沫,真名陈平安。如果不出意外,就是你说的箭跺式人物。”
  
      黄希愣了愣,很快笑得不行,伸手指了指他,“果然是喝了酒,天大地大我最大,对味,咱俩一模一样!有机会再喝顿酒。”
  
      陈平安点点头,神色爽快道:“没问题。”
  
      谢狗背对着门口那边,双手使劲按住脸颊,她怕自己笑出声。
  
      走出酒铺,开始登山,黄希沉默半天,好奇问道:“你们俩咋跟没事人一样?”
  
      绣娘疑惑道:“不然?”
  
      一场萍水相逢而已,比如之前他们在北俱芦洲,还碰到过自称是趴地峰火龙真人的老道士,关键还不止一回。
  
      青年剑客没好气道:“先前在蒲山,那场镜花水月,不还有很多人误认为我是陈平安。”
  
      黄希早已汗流浃背,扯了扯领口,苦笑道:“问题是你们不当真,可他真是那个他啊。”
  
      绣娘只是摇头不信。黄希只好解释道:“我自幼便会一门古怪神通,能够瞧见他人的某种道化气象,道行越高,神气越足,那种气象便会如一尊神灵真身、修士法相越高,你们都是知
  
      道的,同时还能大致判断他人气势之清浊。”
  
      绣娘疑惑道:“那你也该一开始就认得他是陈平安才对,何必出了门才感到紧张。”
  
      青年剑客笑道:“姐,这就叫喝高了说酒话,看来先前聊得确实投缘。”原来他是绣娘的亲弟弟,用黄希的话说,就是这小子眼睛长在脑门上的,有自己这么个名动一洲的姐夫都不当回事,还说什么玉璞境剑仙根本没资格当他的传道人。小小金丹境,口气比天大。黄希无奈,不与这个一贯心高气傲的小舅子扯闲天,道:“一开始,他确实是气象极轻极低,差不多与洞府、观海境炼气士相当,但是他站在铺子柜台那边答话的
  
      时候,瞬间便别有神异奇观了。”
  
      绣娘皱眉道:“一尊修士法相变得比梧桐山更高?”黄希摇头道:“如果只是这样,我还不会如此失态。真相是没有了,一丝一毫,完全没有。我那部家传古书上边的最后一页,便记载了这种玄之又玄的情景,名为
  
      ‘真人对面不相识,道化天地咫尺间’。”
  
      黄希与那人素无交集,所以以黄希的性格,就算见了面,知道对方是陈平安,也没什么,真正让黄希紧张的,是对方身上的那种道气。
  
      黄希一屁股坐在台阶上。
  
      青年剑客二话不说,转身下山。
  
      绣娘担心问道:“做什么?”
  
      青年剑客沉声道:“拜师!”
  
      黄希欲言又止。绣娘想了想,还是没有拦阻弟弟去……就山。
  
      黄希问道:“绣娘,邓剑枰这家伙一直有跟陈平安拜师的念头,我怎么半点不知道?上次我们路过宝瓶洲,他为何不去落魄山。”
  
      绣娘无奈道:“你又不是不清楚,剑枰从不跟我说任何心事的。”
  
      黄希笑道:“也对,臭小子只要跟你多说几句话,你就跟过年似的。”
  
      没法子,自己找的好媳妇,如今他们仨,就数黄希地位垫底了。绣娘其实本名邓剑翘,姐弟二人很小就成为孤儿,相依为命。其实邓剑翘一开始也有修道资质,最终成为纯粹武夫,是因为登山之初,修道一事半途而废,她强行以一口纯粹真气将天地灵气打散,打烂了诸多窍穴。很多时候,当事情临头,由不得两全。姐弟二人在年少时有过一段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惨淡岁月。但
  
      是这些过往的具体内幕,绣娘都不提,邓剑枰更是当哑巴。
  
      绣娘说道:“我也不知道,他当年外出历练,返山就开始闭关,问他也什么都不说。只说这趟下山,是为了就山。”那次游历过后,邓剑枰就变了个人,之前姐弟好不容易有份稳当家业和山头道场了,邓剑枰对于修行和练剑,却十分散漫,虚度光阴,邓剑翘打小就最是心疼这个弟弟,她当然不会多说什么。所幸那次游历,邓剑枰就开始真正用心修道,再加上有个要啥给啥的好姐姐,故而炼剑神速,境界攀升极快。后来黄希便经常调侃一番绣娘,亏得邓剑枰底子好,不然就按照你这么个宠溺法子,当姐姐的半点规矩不讲,什么事情都顺着他,早就成为一个无法无天祸害一方的纨绔子弟了。 绣娘便会笑颜如花回一句,也不看看是谁的弟弟。不过那次历练,邓剑枰还带回了俩满手冻疮的孩子,收为亲传弟子。这件事,黄希跟绣娘成为道侣之后,当然清楚,还知道那俩孩子出生贫苦门户,父辈卖炭为生,至于他们家乡在哪,他们说过,具体名字,黄希给忘了,好像是北俱芦洲东南边的一个小国,是什么城外边的一个村子,他们见着黄希的时候,已经居山修道有些年头,分别长成面如冠玉的少年和亭亭玉立的少女了,可哪怕成为了山上的修道之人,他们好像还是喜欢聊些小时候的事情,比如经常跟着爹坐着一辆牛车去城里边,赶集或是年关,卖炭换了钱,就有新衣服新鞋子了。虽说他们明明资质极其一般,可是当师父的邓剑枰,还是十分看重,不惜耗费天材地宝颇多,
  
      邓剑枰甚至再没有收徒的意愿,说有一个开山弟子和一个关门弟子,足够了。
  
      黄希为此没多想,更不多问,只认为是这个面冷心热的小舅子,当年远游路上,看到俩孩子,同病相怜,便起了恻隐之心,才将他们带回山中。
  
      绣娘柔声道:“其实剑枰对你这个姐夫,还是很满意的,就是脸皮薄,不愿意说在嘴边。”
  
      黄希笑道:“知道的,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嘛。”
  
      绣娘说道:“这么冒冒失失去拜师,能行吗?”
  
      黄希笑道:“成不成,不知道,我只确定剑枰走错路了,不该下山去拜师,得上山找师父嘛。”
  
      绣娘很快想明白其中关节,忧愁起来,“总这么一根筋,缺心眼。以后怎么找媳妇呢。”
  
      黄希说道:“我们不用担心这个,这小子桃花运很好的。”
  
      果不其然,青年剑客神色黯然返回山道这边,坐在姐姐身边,邓剑枰骂了自己一句蠢货,看见那绿竹杖,就该上心的。
  
      黄希打趣道:“平时挺机灵一人啊。”
  
      绣娘给了他一手肘,都什么丝毫不了,还在这边说风凉话。
  
      邓剑枰不以为意,只是神色怅然。
  
      黄希问道:“上次路过,怎么不去落魄山瞧瞧,听说了那边封山,觉得会吃闭门羹?就不去自讨没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