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来烽火戏诸侯

第一千一百四十六章 毫无还手之力(第3页)

后来等到变天,黄镇很快就跟着长辈搬去了州城,家族在那边购置田宅店铺,过上了手头宽裕的好日子。老观主缓缓道:“杨家药铺后院的天井里边,有你一炷香火,当年香雾不低的,位次很靠前。结果好死不死,招惹到了阮秀,被她厌恶,你等于就此一只脚离开了

赌桌。在那之后,你的运势就弱了。”

黄镇默不作声。

这等秘事,当年他一个屁大孩子岂能知晓。之后一次次借助光阴长河的潮水倒灌,一次次试图更改结果,终究不成。

要么拦不住陈平安,要么好不容易拦住了,却无法成就自己,始终没有两全之法。

老观主说道:“妇人当街索求一百两银子,其实还能还个价,五十两三十两也成”

黄镇神色如常,“能拿到手十两银子就心满意足了。”后来家道中落,少年黄镇开始怨天尤人,再后来,总有这样那样的假设和如果,如果自己再大上几岁,与那林守一、董水井他们是同年,小镇变天的那年,是不是就会跟随陈平安他们一起去大隋山崖书院求学,顺理成章成为齐静春的亲传弟子、文圣的再传之一如果第一次远行,混了个灰头土脸,在返乡之初,肯去落

魄山,主动找那已经功成名就的陈平安解开心结是不是就可以留在那边修行之后历经坎坷,求仙修道,黄镇渐渐走向山顶,终于知晓真相,难免痛心疾首。上山之前,哪有什么志向,异乡漂泊无所依。路上,始终清晰记得某个场景,让黄镇辗转难眠,一想起此事就要揪心几下,所谓刻骨铭心,不过如此了。变天之后,搬家之前,闹哄哄,一大帮子妇人去杨家铺子那边闹事,后院的那个杨老头

,曾经冷冷瞥向黄镇,用一种奇怪的神色说了一句奇怪的话,当年黄镇懵懵懂懂,却一字不漏记住了。

“可惜了,给你娘的一百两银子,硬生生断了长生路。以后无法在西边大山里立足,离了家乡颠沛流离的时候,多想想我今天说的这句话。”(注2)

老观主说道:“人生大弊所在,不满手中已经有,只恨手中尚且无。”

黄镇说道:“合道十四境,一座独木桥,还有回头路可走”

古鹤最听不得什么“合道”和“十四境”。

黄镇一笑置之。

老观主说道:“骊珠洞天一座小镇,弹丸之地,到底要比青神王朝那拨五陵少年,跟蛮荒那拨‘同年同里’的剑仙胚子,都要强多了。”

泥瓶巷的陈平安,隔壁邻居的真龙王朱。道号大潮的黄镇。

只是可惜了杏花巷马苦玄,不然世间还要多出一位十四境。

小镇三条巷子,巴掌大小的地盘。怎的,十四境如此不值钱,随随便便就可以凑一桌打麻将呢。当年山巅,知晓那桩内幕的修士,都要或惋惜或意外齐静春的揽下天劫、身死道消,理解的,说是读书人的当仁不让。不理解的,说那是妇人之仁。市侩些的,

说齐静春这笔买卖做得亏大了。其实没有那么麻烦,只需要往后看个几百年、千余年,再来单算纸面上的一笔账,就知齐静春作为,是赚是亏。

老观主问道:“走到这一步,代价是什么”

黄镇摇头道:“不可为外人道。”

老观主问道:“剑修”

黄镇脸色淡然,点点头。

老观主再问:“纯粹”

黄镇还是点头,有几分自得神色。

老观主点头道:“凭借‘纯粹’二字,足可自傲。确有一份见着谁都敢平起平坐的本钱。”

古鹤恍然,难怪小子敢在碧霄洞主这边如此托大,原来是一位极其罕见的十四境纯粹剑修。

黄镇蓦然神采奕奕,“平生喜读游侠刺客列传,最为钟情一首五言绝句。”

古鹤心中了然,此子行事作风鬼鬼祟祟,不愧是个喜欢看刺客列传的。

不过古鹤愈发坚定一个想法,名叫陈平安的那个家伙,绝对不好惹,道理再简单不过,若是个善茬,否则怎么可能会招惹到黄镇这种十四境

不管如何,以后瞧见了那厮,定要绕道而行。兴许是在此枯坐多年,有太长岁月没有跟人尽兴聊天,黄镇今天尤其不吝言辞,“作诗之人,是与文庙韩副教主同一时代的人物,科举文章,有那吟病蝉之句,直不隆冬写下了句‘什么黄雀、乌鸦,都一样想害蝉’,敢这么写,当然毫无悬念落第了。之后便有这首绝句,直抒胸臆。我第一眼瞧见,便心有戚戚然。翻阅此人诗集,所书所写,初看是满篇的寒草孤鸿,废馆破驿,羸马秋萤,冷月枯树,让人如见书外一位满脸苦相的消瘦文士,饿着肚子,不合时宜的满腹牢骚,只是再

多看几遍,便嚼出余味了,原来真有人能将奇崛、孤峭、怪诞等诸多意象,一一送入平淡之境,恰似百川入海。”

老观主会心一笑,“读书人平时发几句牢骚没什么,敢在科举文章里边这么写,可算本事,是个有脾气的实诚人,能当大官就奇了怪了。”

黄镇喃喃自语,“诗名《剑客》,又题《述剑》。”

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今日把示君,谁有不平事

他黄镇炼剑都多少个“十年”了

苦等多年矣。

终于等来了陈平安与那姜赦厮杀的机会。

你陈平安,敢接剑么

————

在中土文庙功德林吃牢饭的,能够开辟一处山水秘境,单独关押,待遇这么高的,屈指可数。

刘叉这边,访客寥寥,不到一手之数。

这天就走入一位青衫长褂的老人,双手负后,瞧见了蹲在河边垂钓的刘叉,站在一旁,似乎在等刘叉的鱼获。

刘叉只是反复提竿散饵,搓饵重新抛竿,只当身边那位访客不存在。

老人似乎耐心一般,径直开口问道,“反正都是靠吃大妖涨道力,吃谁不是吃,周密既然有本事挑肥拣瘦,怎么不干脆连你一并吃了”

来者正是到处散心的陈清流,先前走了一趟蛮荒天下,这次刚刚从西方佛国返回,打算近期再去一趟青冥天下。

刘叉当然认出了对方的身份,说道:“吃我咯牙。”

周密当然很能打,可要说真逼急了一位十四境纯粹剑修,是涨道力还是跌道行,两说。

陈清流点头道:“即便强行吃掉你,估计周密短期内也难消化,容易拉肚子。”

毕竟当年刘叉身负一条完整剑道。

刘叉约莫是被陈清流这个说法给恶心到了,再没有说话的想法。陈清流说道:“一旦被礼圣抓住机会,找出周密的大道缺漏所在,到时候双方斗法,只要交手了,就是翻天覆地的动静。只要能够确定斩杀周密,以礼圣的脾气,不管付出多大的代价,都一定会出手。崔瀺和齐静春,就曾联手试探周密,未必没有帮助礼圣勘验桐叶洲周密当时大道成色的心思。从结果来看,周密并没给他

们这个机会。”

刘叉对这些并不感兴趣。

当年周密选择吃谁,也是一门学问。刘叉随口道:“仰止绯妃之流,一来需要他们在战场出工出力,再者留着有大用,她们脚下各自有条大道雏形,那会儿,托月山认为至少占据半座浩然天下,还是有把握的,要靠这拨有望在浩然合道的王座大妖,去一点一点侵蚀、削弱礼圣的规矩,要用这类阳谋,赢得天时地利人和,在你们浩然反客为主。早早吃了它们

,得不偿失。当官也好,打理门派也好,学问只在用人,无非是手边有没有可用之人,用谁做什么事。就算是厨子炒个菜,不也需要食材、佐料”刘叉这类王座大妖,战力极高不假,可脾气也臭,最大的缺点就是不服管,蛮荒甲子帐都难以随便调动,只要刘叉想要置身于战场之外,地位高如周密都要头疼

几分。比如扶摇洲截杀白也一事,交由刘叉递剑去负责一锤定音,当时周密还得搬出托月山大祖才能说服刘叉。

陈清流问道:“但是睡觉那拨呢为何也不下嘴”

刘叉摇摇头,“不太清楚,可能与托月山大祖有密约吧。”

陈清流问道:“是怕惹恼了关起来门来当缩头乌龟的白泽,选择直接出山,站在文庙这边一气之下,直奔蛮荒腹地,跟周密来个硬碰硬”

刘叉还是摇头,“一直不太理解白老爷的想法。”

陈清流嗤笑道:“都啥光景了,还喊白老爷呢”

刘叉懒得废话。

陈清流突然笑道:“一位十四境纯粹剑修,战场还不是在书院,竟然会被一个飞升境打得跌境,不愧是刘叉,真刘叉。”

刘叉黑着脸不说话。

先前某个连狗都不如的家伙,已经详细介绍过“刘叉”二字,如今在浩然天下的脍炙人口,说他好羡慕啊,教教他……

至于另外那个差不多德行的,倒是没有拿这个话题阴阳怪气刘叉,但是走之前往水里砸了一块石头。

陈清流感叹道:“为人师表,行为世范,可惜了醇儒陈淳安。”

确实是难得一见的读书人,会让陈清流想起一位家乡的故人前辈。

陈清流斜眼那只空空的鱼篓,问道:“真会钓鱼”

刘叉淡然道:“在山上,庸才法宝多。这就叫高手一根竿,低手摆地摊。”

陈清流笑呵呵道:“刘叉。”

刘叉说道:“以后别来了。”

陈清流说道:“近期肯定没空,得走趟青冥天下。”

刘叉皱眉问道:“听朋友说起过你的众多事迹,好像跟陆沉是旧识”

陈清流点点头,给出答案,“要去跟这个关系实在一般的朋友道别。”

————

天边团圆月,照看世间无数离散人。

自从多出一轮从蛮荒迁徙而来的崭新明月,人间不知多少道官和文人骚客,更为热衷于夜游步月之雅事。

抬头一看皎洁团圆两玉盘,交相辉映,真是眼福。

要说以前提及年轻隐官,多是消息灵通的山巅道官,因为五彩天下的飞升城和宁姚,或是曹慈,才顺便聊起陈平安。

那么等到现在逐渐知晓了明月搬徙的内幕,是那陈平安牵头做主,才有了开山与搬月两桩壮举,故而如今这位年轻隐官在青冥天下道官中的口碑,相当不差。尤其是走那拜日月一流的山水精怪,对此颇为感恩戴德,据说某些乡野僻静处的简陋道场、洞府,炼形成功的妖族,连那生祠牌位都有了,每日诚心供奉敬香。

问题在于他们只知一个道听途说的隐官称号,这位剑仙叫啥名啥,根本无从问询,只得暂时以“隐官”代替。此外各脉道官的炼化日月精华一途,虽说一向有内外之别,外炼一道,单炼日或月,不是不可以,但是容易走岔路,最好还是讲求一个阴阳调和。故而多出一轮

明月,都有些额外的裨益。高悬在天的一轮明月皓彩中,有个身穿棉袍的精瘦道士,习惯性双手插袖,勾着身子,蹲在门外,与屋内那边问道:“金井师兄,师父临时起意的出门,是要见谁

,与谁论道”斜背一只巨大葫芦的少年道童,坐在板凳上,必须盯着炼丹炉的火候,误了时辰,坏了一炉仙丹的品相,他要吃不了兜着走,“原箓师弟,师父他老人家只说要出

趟远门,如今咱们这儿,缺个迎来送往的看门道童,不太像话。”

王原箓嘀咕一句,“穷讲究。”

见那脸嫩的师兄面露不喜,瘦竹竿似的王原箓只好改口道:“金井师兄,如你这般尊师重道的,不多见。难怪师父愿意走到哪里就把你带到哪里。”

少年道童点点头,“原箓师弟,别看你如今入了道牒,有个亲传名分,想来师父他老人家心里边,还是更亲近我几分。”

王原箓嗯了一声,“那是必然,师尊念旧。”若是老道士在场,王原箓跟道号金井的荀兰陵,是不这么师兄弟相互称呼的。没办法,老道士只认了出身米贼一脉的王原箓当亲传,荀兰陵始终就个看管炼丹炉

的烧火童子,乐得趁着老观主不在家里,在王原箓这边占一占口头便宜。

有个头戴莲花冠的年轻道士,走路带风,咋咋呼呼吆喝着来壶茶水解解渴。

道童可不怵这个“辈分相同”的白玉京三掌教,没好气道:“陆三儿,又来打秋风”

既然陆沉要喊自己师父一声碧霄师叔,那他们可不就是平辈的再说了在这里,自己是半个东道主,陆沉作为客人,敢胡来

陆掌教点头,嘴上嗯嗯嗯着,“大驾光临,蓬荜生辉。赏脸来这边打个牙祭。去,好酒好肉伺候着。”

道童大怒,刚要骂人,就见那陆沉一个脚尖拧转,行云流水转身就要离去。

却被老观主伸手按住肩膀,“才来就走,不聊几句”

古鹤瞧见那少年道童,先是一呆,继而伤感不已,颤声道:“金井道友。”

老观主神色自若,王原箓心生疑惑,道童则是一头雾水,“我们认识”

陆沉望向那位又见面的道友,低声问道:“给贫道的碧霄师叔道过贺啦”

古鹤点点头。

陆沉竖起大拇指,“如此上道,接下来在此修行,稳当了。”

道童疑惑道:“道什么贺”

陆沉说道:“这位道友祝贺碧霄师叔荣升十五境啊。”

道童一脸懵。啥玩意儿

王原箓倒抽一口冷气,双手插袖,忍不住缩了缩脖子。

陆沉转移话题,笑道:“微尘道友,此番重见天日,作何感想”

古鹤虽然心知不妙,依旧强自镇定,说道:“长生道上,不堪回首,故人长绝,散若浮尘。”

老观主看了眼陆沉的道心。

道士慨然有澄清尘世之想。

何必如此

陆沉晃了晃两只宽大袖子,笑问道:“毫厘之差的伪十五,算得十五境么”

道童摇摇头,“依旧不算。”

王原箓说道:“当然算。”

陆沉笑嘻嘻伸手按住道童的脑袋,将其定住。

道童没能掰开陆沉的爪子,奇怪问道:“陆沉,做啥子”

陆沉神色认真道:“要去做两件事。”

道童问道:“找谁干架”

陆沉一脸震惊道:“什么脑子啊,这都猜得到”

道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往陆沉手背砸去。

陆沉立即一缩手,响起沉闷一声,道童这一拳打得自己脑袋两眼冒金光。

陆沉揉了揉少年道童的脑袋,打趣笑道:“真舍得下重手,开窍了么”

老观主摆摆手,示意他们几个休要胡闹,带着陆沉一起散步走向道观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