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一百七十二章 书房里的写书人(第2页)
陈平安转移视线,问道:“陛下,我去千步廊那边,跟兵、刑堂官商议接下来的具体事务?”
宋和说道:“国师不必挪步,就在这里议事好了,国师若是觉得那边更有效,我可以跟着去那边。”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说道:“那就去那座国师官邸处置这件事务。”
宋和起身笑道:“寡人刚好可以领着国师去那边看看。”
陈平安站起身,突然问道:“国师衙署那边也有类似的设置吧?”
宋和忍俊不禁,“有的,比御书房还要阔绰些。”
陈平安小声道:“我这师兄,倒是不怕僭越。”
本来皇帝开口,都还不太敢笑出声的一众公卿,听到国师自己揭老底,顿时也是大笑不已。
陈平安望向那位沉默寡言的精悍老人,鸿胪寺卿晏永丰,说道:“稍后派人把韩锷和刘文进带去国师衙署的门外边等着。再让晏皎然也过去一趟,我找他有事相商。”
晏永丰点点头。
陈平安说道:“让曹耕心和赵繇也来一趟。”
刑部赵繇,吏部曹耕心,两位年轻有为的侍郎,自然都是有资格列席小朝会议事的,只不过今天有事需要碰个头。御书房的小朝会,按例六部尚书在内的大九卿,还有小九卿,再加上六部侍郎,宗人府负责人,负责京畿治安的将军等,都可以参加,但不是一定需要次次列席,某些小朝会,一部尚书都可以“告假”缺席。
兵部吴王城当然也是官场红得发紫的朝廷新贵,再加上老尚书沈沉年纪太大了,被曹枰戏称一句是个“进气没出气多”的老家伙,所以左右两位兵部侍郎,负责与蛮荒那边对接具体军务的左侍郎徐梧,就直接在衙署里边打了个铺盖,而负责国内军务的吴王城便需要次次不落下,每天列席小朝会。
比如今天,徐梧就需要在衙署跟紫照晏氏的晏皎然,商议军机。
也不要觉得吴王城是沙场出身,就是什么大老粗,都是从尸山血海里走出来的活人。
大骊王朝这拨屈指可数的上柱国姓氏当中,翊州云在郡关氏,吏部老尚书关莹澈的嫡长玄孙关翳然,如今官位还低,只是户部清吏司郎中,距离参与小朝会,还有好几个台阶要跨上去。几个家族长辈,都是小九卿里边某个清水衙门的板凳官。
皇后余勉所在的上柱国家族,被朝野调侃为“马粪余氏”,没有京官,在大骊边军中却极有声望。
上柱国袁崇,字云水,相貌清癯,很有书卷气。洪州刺史袁正定的父亲。
上柱国曹桥,身量雄伟,是巡狩使曹枰的兄长,曹桥还是吏部侍郎曹耕心的父亲。
在大骊官场,一直有“袁曹不同路”的说法。
苏高山,曹枰在内,目前大骊王朝总计有六位武将获得巡狩使身份,在世的,只有四位。
上柱国身份可以世袭,巡狩使却不能。
传言大骊王朝目前存在着八幅升官图,其实就是或明或暗的八条升官路线了。
同样是上柱国姓氏的紫照晏氏,当代家主虽然是晏永丰,可真正管事的,还是幕后的晏皎然,整个大骊王朝,都由他负责调配、监察和决定大骊王朝所有的随军修士的升迁、贬谪。
只是可惜了那位寒素出身的大将军苏高山,大骊王朝首位获得巡狩使身份,战死沙场。
都说侍郎吴王城,身为洛王宋睦的心腹爱将,之所以能够一路破格拔擢至京城兵部,就在于他与苏巡狩,是一样的底层出身。大骊朝廷中枢,必须要有几位这样出身的砥柱人物。
家有一老如有一宝。
一国朝廷亦是同理。
陈平安将沈老尚书搀扶起身,一路走出御书房,离着千步廊不算远,也不近就是了。
皇帝宋和临时事情,带着那位司礼监掌印太监去往别地。
作为落魄山最大的官迷,貂帽少女啧啧不已,这些就是宝瓶洲官帽子最大的一拨人了。
陈平安笑道:“版刻出书一事,聊得如何了?”
谢狗恼火道:“从老先生那边获悉,才晓得只要兜里有点钱就能自己刻书售卖,真没劲。”
陈平安一笑置之。
沈沉问道:“国师需不需要一身日常的官服?”
陈平安摇头道:“不用了,太别扭。还是跟崔国师一样。”
沈沉又问道:“不需要公服,大祀、庆典穿的朝服呢?”
陈平安笑着点头,“朝服肯定需要两套,怎么,这个钱也得我自掏腰包啊?”
沈沉笑道:“户部还不至于这么抠门。”
陈平安问道:“一直没问,国师的俸禄是多少?”
沈沉笑眯眯道:“若国师还是‘照旧’,就是一颗雪花钱。”
陈平安说道:“还不少。”
沈沉说道:“不是月俸,是年俸。”
陈平安笑道:“不算多。”
沈沉轻轻拍了拍年轻国师的手背,笑呵呵道:“我慢些走,还是能走的。”
拐杖的咄咄声,敲击在路面上边。
老人手中的那根藤杖细瘦,就显得格外劲峭。
陈平安松开手,给了后边吴王城一个眼色。
吴王城连忙代替国师搀扶老尚书,沈沉没有拒绝,嘴上却是不太领情,“吴侍郎就这么着急当尚书,与国师暗示我腐朽不堪,半截身子入土了?”
吴王城心细不假,可到底是嘴笨,不知如何作答。
沈沉笑道:“带兵打仗的,刀马不笨就行。国师,是不是这个理儿?”
陈平安说道:“方才在御书房,吴侍郎也就是慢了一步,争不过我。”
吴王城真是里外不是人。
沈沉缓缓说道:“一般来说,造反,就两种情况,衙门外边的老百姓觉得实在是活不下去了,路上人吃人,再不是什么比喻说法。或是乱臣贼子想要谋朝篡位,过一过皇帝瘾。邱国那边,我是想不太明白的。”
“今天御书房议事,一开始,对于国师的用兵邱国,在座诸位当中的心中,不是没有异议。只是国师气势重,他们不敢提上一嘴。山中供奉又刚刚跻身了什么十四境,谁敢说什么。再往下边议事,估计他们就大致有数了。一个个,打小就在长辈那边耳濡目染,等到自己当了大官,都是见风使舵惯了的老油子,既然油,那么不管如何风吹大浪,油渍总是不会沉到水里去的。”
陈平安笑道:“我心里有数。”
沈沉说道:“真有数?我家乡那边,近些年某些不肖子孙、亲眷豪横的鱼肉乡里,也有数?”
国师崔瀺卸任之后,陈平安接任国师之前,占据半壁江山的大骊王朝实在是太大了,宝瓶洲也不打仗了,
陈平安说道:“沈老尚书自己心里有数,我就更有数了,本来确实是要朝那拨沈家蠹虫动刀子的。不过老尚书也不必故意如此,帮我新官上任三把火,你自己书信一封寄回去就可以了。一则老尚书年纪大了,我还要与陛下提前商议沈沉的谥号一事,礼部那边是没资格建言的。再者我真要杀鸡儆猴,肯定也要挑几只大些的,小打小闹,没有意思。”
沈沉皱眉道:“刑部赵繇那边要有大动作了?”
陈平安点头说道:“我之前就跟赵繇说过,要查就一查到底,时间,没有什么既往不咎,人物,上不封顶,查到谁就是谁,只要沾亲带故,就是管教不严。”
沈沉欲言又止。
陈平安笑道:“我会掌握好分寸的。打小就会察言观色,百家饭不好吃。”
沈沉跟着笑道:“是百家饭的滋味难吃,还是不容易吃上百家饭?”
陈平安说道:“嘴上是好吃的,能吃顿饱饭就是最大的滋味了,不过心里难受就是了。”
沈沉说道:“国师也要适当照顾一下陛下的心情。”
陈平安说道:“肯定的。”
沈沉问道:“你觉得陛下是真有事情,还是假有事情?”
陈平安说道:“不重要。”
沈沉抬头看向还不算太高的太阳,宛如镶嵌在蔚蓝色琉璃里边的一颗金色珠子。
陈平安笑道:“还好,没有谁来上那么一句,何必兴师动众,浪费国力,不如国师亲自走一趟邯州。或是一句让供奉陌生出剑不就可以了。”
沈沉说道:“小朝会肯定不会,早朝就未必了。不是说他们不怕你,但是官场嘛,总要推出几个类似‘斥候’的人物,试探气量的深浅,做事的底线。”
沉默片刻,沈沉问道:“邯州那边,是要以剑舟扫荡战场,再以两支轻骑直奔邱国京城?”
陈平安却答非所问,说道:“老尚书觉得小朝会,为何不会有这种人?”
沈沉笑了笑。
年轻国师与老尚书拉家常似的,却教一旁吴王城听得遍体生寒。
他倒是想要快步离去,或是捂住耳朵。这不是还搀扶着老尚书吗?
沈沉说道:“当初年轻气盛,冲动之下就辞了官,除了骂他崔瀺是外乡佬,其实还骂他一个大骊国师,偏要用神仙钱折算薪俸,跟我装什么装。其实骂了很多,只是当时口音重,有些家乡方言,京官听不明白。”
“等到猜测他是一位元婴神仙,呵,当时宝瓶洲的元婴,可不就是当之无愧的山巅老神仙了,我就又火大了,既然是国师,还亲手重塑大骊边军,那些仗打得何等惨烈,为何不出手?所以说啊,我若是再年轻个几十年,今天的小朝会,真要当面问出先前两个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