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来烽火戏诸侯

第一千一百八十二章 接任且接手

五彩天下刚刚入冬,北边广袤荒凉地界,已经飘起了一场鹅毛大雪,积雪如玉,琉璃世界。

山水草木俱白,真是白纸一张的天下。

他们一路所见城池营造,都很粗糙,沿途少有那种人烟稠密的万户聚集之地,哪怕是那些抢先占据山水形胜之地开山立派的仙家门派,也是土腥味远远多于仙气,往往是山门牌坊做工劣质,匾额口气却极大,不是某某宗便是某某教,跟浩然天下是截然不同的景象。

给谢狗乐呵得不行,好家伙,中五境修士都不多,却一个个立教称祖了。

当下正值化雪时分,他们沿着一条冰面刚刚解冻的河流行走,踩在厚厚的积雪里边,靴子簌簌作响。路过一个临水的乡野村落,有一群孩子冻得鹌鹑似的,蹲在河边持竿钓鱼,腰间的竹编小篓里尚无鱼获。不远处是满手冻疮的妇人们在河边捣衣,结伴出山的一伙樵夫,压弯的扁担,挑着两大袋子木炭。

他们要去往天鱼王朝的京城,陈平安说要在那边找一个熟人,齐廷济则提议多看看沿途雪景,谢狗当然欢迎,她那部山水游记,自认文字已经雕琢得极美了,若是篇幅能够再长一些,啧!

陈平安弯腰攥起一个雪球,捏得结实。过了村子,四下无人处,两颊酡红的貂帽少女,滚起了一个小山似的雪球,开心得很,哇哇大叫。

一路走来,多是谢狗在那边唧唧喳喳,齐廷济总是无法将她与“剑修白景”联系在一起。

陈平安在信上就已经跟齐廷济讲明一事,碧霄洞主已经发话了,将那碧霄山和落宝滩赠予刘蜕的天谣乡,但是休要打着观道观的旗号在外边招摇撞骗,否则他就要连本带利一并讨还回去。

齐廷济笑道:“得知这个天大的消息,刘蜕高兴万分,立即飞剑回信,字迹潦草,可见落笔时心情之激动。”

“他说近期定要拜会落魄山,亲自登门与隐官道谢。信上还与我询问隐官的喜好,他好准备礼物。我总要为隐官美言几句,就跟刘蜕说那位陈山主最是风清霁月,铁肩担道义,不太喜欢铜臭气,建议他两手空空访山即可。”

“至于刘蜕何时赶到落魄山,我就不清楚了。”

谢狗将那雪球使劲一推,便往一座山头滚去,爬山到了半山腰才“停步”,她拍拍手,亲手造就出这等能够在志怪书上留下一笔的“仙迹”,心满意足,咧嘴笑道:“齐老剑仙,你真懂我们山主。”

陈平安解释道:“这么大一份人情,岂是一两件法宝能够结清的,空手才好,可以欠着。如今天谣乡还在重建宗门阶段,尤其是修缮碧霄山,开销巨大,肯定处处捉襟见肘,我估计刘蜕至多撑死了就是咬咬牙,给出一件半仙兵?”

谢狗稍微琢磨一番,觉得是这么个理儿,便开始埋怨齐老剑仙不地道,“好心好意的,怎么说得阴阳怪气。”

齐廷济抬了抬下巴,“你家山主带起来的风气。”

“刘蜕在西边三洲的山上口碑,比较一般,说他是性格阴鸷、睚眦必报都不为过,但是只要当成了朋友,他还是很仗义的,属于帮亲不帮理的脾气。我相信落魄山需要有一两个这样的山上盟友。”

“扶摇洲那边,若论谁是山上的第一人,当然还是老飞升的杨千古,早年刘蜕没有跌境,也自认不是杨千古的对手。但是要论门派实力,别说现在的后山,就是杨千古没有去功德林之前,后山还是不如天谣乡。”

听到这里,谢狗说道:“听说要不是齐老剑仙在战场上出手相救,刘蜕就要被挂在墙上吃香火了,就凭这一点,刘蜕就不孬。否则我家山主不会点头,让小陌帮忙捎话给碧霄道友。过几天,就是芒种日了……山主,可以说吗?”

陈平安环顾四周,将那雪球远远丢到那处大雪球趴窝半山腰的峰头,笑道:“这有什么不可以说的。”

谢狗说道:“芒种日这天,山主就会正式接任大骊国师,水到渠成,到时候大骊王朝会有一场声势浩大的庆典,先前皇帝宋和甚至暗示魏檗,请咱们落魄山尽量多抽调几位高手助阵,摆摆谱,怎么吓唬人怎么来,总要把一洲道主的架势撑起来,到时候京城还不得是万人空巷?一开始山主觉得完全没有必要,只要哪天参加早朝了,往那殿上一站,就算了事。不过前不久改弦易辙了,不但落魄山会派遣几位强兵强将,还会邀请几位好友,若是刘蜕恰逢其会,可以算他一个,共襄盛举嘛。”

齐廷济笑问道:“你家山主都是算好了的,我也别想跑?”

谢狗却是自顾自说道:“我这成语用得炉火纯青了!”

陈平安昧着良心说道:“距离雅俗共赏的化境还有些距离。”

谢狗点头道:“山主有见地,我还要再接再厉。”

齐廷济百思不得其解,难道万年之前的白景,就是这般性格?

他忍不住打趣一句,“谢次席只需要将远古岁月里的见闻经历一一写出,便是奇书一部。”

谢狗唉了一声,大手一挥,反驳道:“齐老剑仙你不懂行情,真要照实写出,哪家书坊有胆子帮忙版刻售卖,官府定要将我捉拿归案,误会我是那杀人越货的山泽野修,否则谁能写出那般活灵活现的真实江湖。”

齐廷济无言以对。

陈平安大笑不已。

约莫能称之为官道的路上,有那运煤入城的独轮车,临近县城,路边有那估衣摊,三三两两衣衫褴褛的乞丐,一边眼馋那些老旧却厚实的棉衣,一边晒着不要钱的日头。

一辆出城的马车里,坐着脸色漠然的官宦子弟。如今这边驴和骡子都不多见,能够骑马的,必然是大富大贵。

齐廷济心中有些感慨,一座崭新的天地,这方白纸世界。

先前河边,终于有条鲫瓜子咬饵上钩了,被丢入竹编鱼篓。

齐廷济也清楚年轻隐官的用心,来天鱼王朝找人谈事情是真,让自己多看看五彩天下的风土人情,更是摆在台面上的事情。世间名利二字最是鱼饵,山上的长生大道亦是诱人,古往今来,有几人能忍住不咬钩?

这处位于天鱼王朝京畿之地的县城,无城墙,有条河流穿城而过,他们入了城,见一青砖高台,既是当地的水务衙署,又是戏台,下边有孔洞作为通行的道路,今日正逢庙会,搭建彩棚,人头攒动,再次聚集。由衙署雇佣数十剽捷精悍男子,做那筋斗跳索,翻桌爬竿,喷酒吐火,献技娱神。也有数十健壮女子或穿麻衣戴面具,假扮那牛头马面,或浓妆重彩涂抹脂粉穿彩衣,装束成夜叉罗刹,一座戏台随之更换道具,摆出刀山剑树,磨锯油锅,宛如一幅地狱变相图。有两人斜挎包裹,手脚灵巧,爬上两根竹竿顶部挂起两长串白纸灯笼,再蓦的往台下抛撒纸钱,霎时间散若飞雪。戏台外的看客们,内心惴惴,面如鬼色,既不敢多看,也不舍得离去,几个胆小的孩子已经缩到爹娘怀中,大哭起来。亏得是艳阳高照的白日,若是大晚上的,便是青壮估计也要不敢走夜路。

热热闹闹的,谢狗看得入迷。

有那浪荡子想要揩油一位年轻妇人,被谢狗伸手挤开人群,一脚踹中那男子的膝盖窝,后者当场跪地不起,少妇听闻动静,转头一看,却见男子在那边拜年似的,再看不远处站着个双手叉腰的貂帽少女,妇人掩嘴娇笑起来,笑颜如花。再瞧见稍远处的青衫中年和白袍青年,她便敛了敛笑意,羞赧转头,继续看戏,心中却想着是县城哪户人家的俊哥儿,是跟那位长辈一起赶集吗?

齐廷济的注意力只在戏台,竹竿上悬着两杆黑底金字的幡子,是一副文字内容很长的对联。

幽明间随便装神弄鬼,且看善善恶恶如影随形答响因果,到底来谁人能逃?此生便是成佛作祖道场!

昼夜里只管聪明算尽,需知生生死死改姓换名变幻容貌,下场去此心还在!吾辈岂能稀里糊涂欠债?

齐廷济轻声说道:“真是以戏说法。”

在剑气长城不可能有这类场景,等到了浩然天下,齐廷济就立即赶去了战况惨烈的金甲洲,战事落幕,便去往南婆娑洲开创龙象剑宗,这些年一直在山上奔波,他还真没有怎么接触市井风味。

戏台散场,台下很快散去,一个挺着个将军肚的水务衙署官员,见没有闹出任何乱子,便带着一帮胥吏打道回府。台上一位先前爬竿撒钱的健壮青年,和一位头戴傩戏面具的女子,没有跟同伴们挪步离开,而是等了片刻,再窃窃私语一番,他们一起跳下高台,来到陈平安他们身边,陈平安笑道:“木茂兄,这是闹哪出?”

正是天鱼王朝的第二任护国真人,杨木茂,道号“无涯”。

至于首任已经被他用两个道理打发掉了。一个,他用金丹境与之斗法,赢了对方。第二个,他其实是玉璞境。那位元婴境老神仙输得心服口服,便卸了官身,改换头面,秘密转为担任“无涯”真人府上的管事。

杨木茂笑道:“闲来无事,就来这边体察民间疾苦,既然是体察不是视察,总要做点实在的。如何聚拢人气,花了好些心思的,比如这登台演戏,前前后后得忙活个把时辰呢,却不收百姓一文钱。”

陈平安点点头。

“好人兄,这位是我们天鱼王朝的公主殿下,姓丁名嵘,绝不娇气,山珍海味吃得舒坦,窝窝头也吃得津津有味,千日工的拔步床睡得,庙里随便打地铺也睡得。”

杨木茂笑着介绍道:“公主殿下,隆重介绍一下,这位就是我经常与你提起的好人兄!”

丁嵘神色古怪,抱拳致意,一时间都不知如何称呼对方才算妥帖,只得说一句久闻大名。

她与杨真人十分投缘,经常听他说起家乡北俱芦洲那边的一场“不打不相识”,说他与那位年轻有为的好人兄,误会丛生,变敌为友,一起闯荡那座名副其实的鬼蜮谷,终于变成患难与共的兄弟,论谋略,旗鼓相当,论修为,毫厘之差,论相貌,自己稳胜。

陈平安笑着抱拳还礼,“见过公主殿下。”

谢狗点点头,对这婆娘比较顺眼,英姿飒爽,身材健硕,腚虽大胸却平,一看就是个精通武艺的练家子。

杨木茂忍不住问道:“好人兄,我那位大恩人,小陌先生呢,怎么没有一起来这边?”

貂帽少女点点头,这厮挺上道的。

陈平安笑道:“他在闭关。”

杨木茂以心声试探性说道:“先前我瞧见那条剑光一闪而过,总觉有几分眼熟,莫非?”

陈平安点头道:“是小陌破境了。”

杨木茂从袖中摸出一把玉骨折扇,感叹不已,以折扇敲打手心,“真是应了那句老话,好人有好报!”

谢狗啧啧称奇,小小元婴境,这么会聊天?位不配德啊。

杨木茂与那首任护国真人谎称自己是玉璞,自然是他行走江湖的一贯伎俩,以金丹境问道成功,倒是真事,总之真真假假虚虚实实,猜中算你赢。

上次在飞升城,他跟崔东山摆地摊,以物易物,互换了一些法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