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来烽火戏诸侯

第四百四十三章 凉风大饱(第3页)

    那个在大闹户部衙门的家伙,咽了咽唾沫,到底是个能从户部要到银子的聪明人,学那老尚书耍无赖,“国师大人,可不能杀我啊,我这是职责所在。”

    崔瀺点点头,“你做的非但没错,反而很好,我会记住你的名字,以后再接再厉,说不定出息不小,最少不用为了跑趟衙门,专程去咬咬牙,购买了一身不丢边军脸面的新衣服,买衣这笔钱,离开这里后,你去户部衙门讨要,这不是你该花的银子,是大骊朝廷的文官,欠你的。你在宋岩那边讨要到的军费,除了本该拨给教书匠的那点银子,其余都可以带出京城。”

    那个家伙满脸的匪夷所思,“国师大人,当真就只是这样?”

    至于为何堂堂大骊国师,会知晓自己买衣服的这种芝麻小事,他当下已经顾不得多想了。

    崔瀺笑了笑,“当然不止是这样,这件事情害我分心,尤其是让我心里头有些不痛快了,既然怪不到你这个跑腿的人头上去,韩尚书又滑不溜秋,不给我让户部衙门吃点挂落的机会,所以就只好拿你们的那位主将来说事,南下途中,他一些个可睁眼可闭眼的账,我打算跟他苏高山算一算,你告诉他,朝廷这边,扣掉他灭掉夜游国的一国之功,所以本该是囊中之物的巡狩使,有些悬乎了,接下来与曹枰双方齐头并进,攻打朱荧王朝,记得多出点力,如果能够率先率军攻入朱荧王朝京城,会是大功一件,樵夫出身的他,不是喜欢拿龙椅劈砍当柴火烧吗?那一张椅子,我可以今天就答应他,只要苏高山抢先一步,见着了京城高墙,那张宝瓶洲中部最值钱的椅子,就是他的柴火了,吞掉那张椅子的火焰,他豢养的那条火蟒,就有希望跻身金丹。”

    那个边军汉子脸色难看至极。

    这明摆是要逼着苏大将军拼死突入腹地啊。

    崔瀺放下茶杯,“还有事情要忙,你也一样,就不请你喝茶了,一两杯茶水,也没法子让你变得不火急火燎。”

    那汉子欲言又止,终于还是放弃了与国师大人再商量商量的打算,他敢在户部闹,那是形势所迫,不得不狗急跳墙,在这儿,毫无意义。

    汉子离开之前,壮起胆子说道:“国师大人,能不能再耽搁耽搁,容我说句话,就一句话。”

    崔瀺笑道:“是两句了。”

    汉子直爽笑道:“以前总听说朝堂上的大人物,都喜欢说些云里雾里的屁话,全靠自己去猜,国师大人说话也绕,可绕的不多,虽然今儿事情让国师大人有些糟心,可说实话,我还是心里挺痛快的。”

    崔瀺挥挥手,“以后可以跟人吹牛皮,但是别太过火,一些个与我崔瀺把臂言欢、称兄道弟的话,还是别讲了。”

    汉子由衷佩服,抱拳道:“国师大人真乃神仙也。”

    很难想象。

    一个边军汉子在去年末跟户部讨要银子,就这么一件当初跟书简湖八竿子打不着的小事,会最终直接影响到书简湖数万野修的大势和命运。

    一支大骊铁骑的主将苏高山,从去年到今年末,整整一年,就一个感觉,老子没钱,老子缺钱。

    尤其是长驱直入,打到了朱荧王朝的藩属石毫国中部地带后,拿下石毫国,毫无困难,但是掂量了一下曹枰那家伙的兵马,苏高山就愁,怎么看都是那个小白脸更有胜算,拿下攻破朱荧王朝京城的首功。

    人总不能活活给尿憋死,尤其是苏高山这种高位的实权大将,所以在一切规矩之内,银子也要,神仙钱更要。

    所以他就盯上了石毫国以南的那座书简湖。

    亲自派人去了趟池水城,与粒粟岛谭元仪有过一番会晤。

    他苏高山不管是什么刘志茂马志茂,谁当了书简湖的盟主,无所谓,只要给钱就行,只要银子够多,他就可以加快南下的马蹄速度,为此人撑腰,那帮好似的过街老鼠山泽野修,谁不服气,那正好,他苏高山此次南下,别说是野修地仙,就是那些谱牒仙师的大山头,都铲平了四十余座,如今麾下不提大骊配给的武秘书郎,光是一路拉拢而来的修士,就有两百人之多,这还是他看得入眼的,不然早就破千了。而且只要打算进行一场大的山上厮杀,自家大军的屁股后头,那些个给他灭了国或是被大骊承认藩属身份的地方,在他身前低头哈腰的谱牒仙师、神仙洞府,还可以再喊来三四百号,最少是这个数,都得乖乖腾云驾雾,屁颠屁颠过来驰援书简湖。

    更何况大军之中,专门配置有专门针对山上修士的即艘巨型剑舟,是墨家机关师打造出来的大家伙,一次升空齐射,飞剑数千如雨落。

    就是吃钱,而且是大把大把的神仙钱,每用一次,苏高山就要心如刀割,感觉像是从自己心头剐肉。

    每次一听到文官幕僚在那边打算盘,说此次动用剑舟,得不偿失,噼里啪啦,最后告诉苏高山亏损了多少小暑钱,苏高山就恨不得把那些祖师堂的老梁木都给拆下来卖钱的覆灭山门,再派人去掘地三尺,重新收刮一遍。万一找出个秘密藏宝地之类,说不定就能保本、甚至是有赚了。这类事情,南下途中,还真发生过,而且不止一次。那帮老不死的山上修士,都他娘的是老鼠打洞,一个比一个藏得深。

    一想到书简湖那么多野修积攒了百年数百年的家当和积蓄,苏高山差点都想要厚着脸皮去找曹枰那个小白脸,跟他再借几艘剑舟。

    而苏高山身负大骊气势,本身又是手握重兵的大将,做事情,往往是越简单越好。

    但是对于粒粟岛谭元仪而言,一个习惯了刀刃上计较得失的大谍子,实在是碰到了苏高山这种实权武将,能够在大骊边军中排名前十的真正大人物,一位板上钉钉的未来巡狩使,谭元仪是既高兴又头疼。

    粒粟岛这些年的盈余,以及先前从青冢、天姥岛挣来的一点神仙钱,对于那支急剧扩张的铁骑所需军费而言,四个字,杯水车薪。

    苏高山以战养战,已经无法维持,毕竟南下途中,除了大骊铁骑的如雷马蹄,还有大骊监军和专门负责收拾残局的一拨文官,后者都会尽力避免军方对战败之地的盘剥过重。这里边,国师崔瀺早就制定出一套近乎繁琐的规矩,那些边军将帅爱看不看,会不好看,无所谓,反正自有幕僚帮着解惑,而且一旦违例,就要付出代价,可以凭借军功抵过,只要战功足够,遇上了冥顽不化的城池,久攻不下伤亡惨重,最后一旦成功破城,主将甚至可以下令屠城,别说是两条腿的人,还可以杀得猪犬不留,但是这种违反那本南征律例册子的泄愤之举,大骊随军监军和那些留守文官最多是建言,不会死劝,更不会弹劾,因为这种情况,一样在国师大人的规矩之内,只需要拿出那本册子,翻翻看,一路杀敌积攒下来的功劳簿胆敢,以及破城军功,拿来去跟屠城所需代价算一算,足够,又舍得战功被抹、舍得事后捞不到一个大骊新设官职的封疆大吏“巡狩使”,只管去做,大骊朝廷绝对不会对你秋后算账。

    可若是军功不够,还敢肆意屠城或是坑杀败军降卒,更简单,就杀头,监军可以直接下令所有军伍当中的武秘书郎,哪怕是主将身边的心腹武秘书郎,一样需要听令于大骊国师交予监军的令牌,当场将下令屠城的主将斩立决,然后还要被传首各支大骊边军,一颗人头还不够,在大骊本土的家族一起帮着补过,补到足够为止,若是杀光了还不够,没关系,大骊国师说了,就当是大骊对你这些年的戎马生涯,破例法外开恩了。

    可如果刘老成没有出现。

    这笔买卖,对他谭元仪,对刘志茂,对大将苏高山,还有对大骊,是四者皆赢的大好局面。

    结果蹦出个已经两百年在宫柳岛没露面的刘老成。

    所以说,刘老成这根搅屎棍的出现,使得刘志茂一夜之间就失去了对书简湖的掌控,谭元仪的下场,不比青峡岛顾璨和那条畜生好到哪里去,都属于无妄之灾。

    这会儿,刘志茂眼观鼻鼻观心,老僧入定一般。

    陈平安微微抬手,搓了搓掌心,“谭岛主,跟攻打石毫国的那位大骊主将苏高山,关系如何?”

    谭元仪说得很坦诚,“关系很一般,苏高山看上的,是书简湖千余岛屿的孝敬钱和卖命钱,拿不出来,随时可能翻脸,连我这半个自家人,都无法例外。虽说武将绝对无法干涉绿波亭事务,可是我这种谍子,光是绿波亭内部,就多达十余位。更不要说还有差不多性质的牛马栏和铜人捧露台,都不比绿波亭逊色。”

    陈平安笑道:“更不妙的是绿波亭,原本是那位娘娘亲手打造而出,虽说如今变成了大骊国师的养子,可毕竟不是亲生的。最最不妙的,则是同样是绿波亭内做到谭岛主这个高位的谍子,是李宝箴的升迁之路,注定更加顺遂,反而像谭岛主这样的绿波亭资历深厚的前朝老臣子,有些难熬了。”

    谭元仪笑道:“对待牛马栏和绿波亭,国师大人是不会有所偏心的。”

    陈平安一针见血道:“对待牛马栏和绿波亭,当然不会偏心。可是具体对待绿波亭每一个被那位娘娘提拔起来的心腹老人,会不会?可能国师度量极大,不会,可能肚量没那么大,会。可能今天乱世用才,不会,可能明儿天下太平,就会。可能今天递了投名状,与娘娘划清了界限,明天就突然天降横祸,被不太聪明的别人给株连。似乎都有可能。”

    谭元仪叹息一声,没有反驳。

    刘志茂依旧一副置身事外的散淡模样。

    陈平安也心中叹息一声。

    在谭元仪这边,打不打开死结,有意义,但是意义不大。

    但是哪怕如此,没有开始做买卖,就已经知道结果会不尽如人意,今夜的会谈,依旧是必须要走的一个步骤。

    陈平安需要通过谭元仪所有细微处,透露出来的一个个小的真相,去敲定一桩桩心中疑惑,再去汇总、分别那个看似模糊、但是有迹可循的大势脉络。

    陈平安笑道:“形势确实不是太好,可是患难生交情,谭岛主,刘岛主,那咱们就当一回精诚合作的盟友?开始聊聊细节步骤?三方相互查漏补缺?”

    谭元仪微微坐直几分,沉声道:“陈先生愿意投桃,谭元仪必然报李!”

    刘志茂更是开口说话,笑道:“如此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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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深夜时分。

    陈平安独自离开横波府,返回青峡岛山门,将炭火早已熄灭的炭笼放回屋子,悬挂好养剑葫,换上了那件法袍金醴,再在外边穿上厚实的青色棉袍,拔出房门上的那把剑仙,归鞘背在身后,径直走向渡口,解开那艘小渡船的绳索,去往宫柳岛。

    水路遥远。

    只是陈平安并不心急,撑蒿划船,渡船如一枚箭矢,破水而去。

    书简湖太过广袤,即便渡船如同疾鸟飞掠,可天亮时分,犹然没有看到宫柳岛的影子。

    大雪飞鸟绝。

    陈平安休憩片刻,便停船湖在心某处,手持一根筷子,摆放一只白碗,轻轻敲击,叮叮咚咚。

    侧耳倾听。

    既像个街边乞讨要饭的乞儿,但又像那种退隐山林、孤云野鹤的年轻仙人。

    陈平安就这么自得其乐了一炷香功夫,将碗筷都收入咫尺物后。

    陈平安搓了搓脸颊,然后深呼吸一口气。

    凉风大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