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来烽火戏诸侯

第四百九十七章 我也会剑开天幕(第3页)

    袁宣终于开始安心钓鱼了。

    反而是比少年岁数更长的女子武夫,一头浆糊,迷惑不解,不明白这一老一少在打什么哑语。

    半个时辰后,依旧毫无鱼获。

    袁宣抛了一把饵料丢入湖水,水有水脉,看似湖面平静,实则底下大有讲究,少年可不是随手乱抛的,他随口问道:“听说黑河那边的老鼋,饲养了一对最少活了一千五百载的金色蠃鱼,刘爷爷,我若是与杜叔叔说一声,咱们能不能杀过去,与那头老鼋花钱买来啊?”

    老人耐心解释道:“除非是将其打杀了,否则此等灵物,买是注定买不到手的。可是老鼋能够这鬼蜮谷活这么久,想要成功打杀,极不容易,除非是竺宗主亲自出手,不然往那老龙窟深处一躲,再难寻见了,哪怕你杜叔叔也要无可奈何。”

    袁宣哀叹一声,“打杀就算了,我做得到也不做,天生万物自有其理,修行之人,本就是逆流而行,再造杀孽,总觉得不是什么好事。真不知道那些兵家修士,为何能够杀人不眨眼,还可以不沾因果业障。”

    老人笑道:“只要是能够成为一教一家一宗的,自然各有其大道根祇,在这方天地间立得定,站得稳。”

    袁宣挠挠头,苦兮兮道:“刘爷爷,咱仨的鱼漂儿,倒是比那门神还要立得定,一个个比一个稳当。”

    老人哈哈大笑。

    女子也跟着笑出声。

    ————

    青庐镇北边的客栈,杜文思站在门口。

    那位出身于铜臭城却在这边长大的女子,与这位披麻宗金丹修士并不陌生,杜文思就是出了名的君子风范,所以负责客栈大门的女子并不拘谨,见杜文思在门口站了许久,便好奇问道:“杜仙师,是等人吗?”

    杜文思摇头笑道:“里边闷,出来透口气。”

    女子无言以对,很快便想起一件事来,上次杜仙师也是这般,一个人站在门口发呆来着。

    前些年,有一位境界极高的年轻女冠,行事跋扈,竟是不从牌坊楼那边进入鬼蜮谷,而是直接一剑劈开了天幕,现身之后,结果又掉头走了,然后又两次劈开那传说中坚不可摧的天地屏障,最后一次,刚好是在青庐镇不远处,那位女冠这才收手,落在了青庐镇上,然后住进了这座客栈,正好是杜仙师待客,后连竺宗主都来了。

    她这几次擅闯鬼蜮谷,都引来了几位英灵的前去截杀。

    最后一次,更是被宗主劈出了一刀,只不过给那女冠硬生生接下了。

    而且宗主竺泉也只是象征性示威而已,并未倾力。

    一番言语后,竺泉便径直返回茅屋,任由那位女冠入境,算是过了披麻宗这一关。

    那外乡女冠在客栈只待了一天,离开的时候,依旧是一剑破开天幕,十分蛮横无理。

    不过比来的时候稍稍含蓄一些,先是御剑去了北边一座城池上空,这才破开天地禁制逍遥离去。

    然后杜仙师就站在门口这边,也站了很久,自己问他,还是先前的答案,里边闷,透口气。

    杜仙师真是那君子,说谎都不会。

    后来听客栈里边的神仙客人说,那外乡游历至此的女冠,是一位来自桐叶洲的女修,在砥砺山那边与一个名叫刘景龙的修道天才,那是一位天才中的天才,便是她这个看门的小散修,都听说过刘景龙的鼎鼎大名,他与那别洲女冠,双方在那座砥砺山大打出手,两败俱伤。

    一位姿色平平的佩刀女子从街上缓缓走来。

    看门女修赶紧屏气凝神,等到那人走近客栈,颤声喊了一声宗主。

    佩刀女子笑着点头回礼。

    然后喊了杜文思,说是一起走走。

    杜文思与宗主竺泉并肩而行。

    竺泉笑着调侃道:“行啦,那黄庭是说过她南归之时,会再来一趟青庐镇,可是她来不来,什么时候来,是你等在大门口,就能等来的?”

    杜文思脸色微红。

    竺泉继续道:“听说那个大闹一场的年轻剑仙,已经进了小镇住下了?”

    杜文思点头道:“刚从铜臭城那边回来,就住在咱们南边的客栈里。”

    竺泉笑道:“这家伙十分有趣的,骑鹿神女首次离开画卷,是奔着他去的,不知为何,没成。不知道是谁没瞧上眼谁,反正最后骑鹿神女跟了那位北俱芦洲历史上最年轻的宗主,这个小娘们,竟然抢了我的名头,如果不是在这鬼蜮谷,而是在别处遇到了她,我是一定要与她切磋一番的。若是我赢了,天知地知我知她知,如果我输了,无需她放出消息,我自个儿就昭告天下,为她扬名。”

    杜文思会心一笑。

    这便是自家宗主的脾气了。

    竺泉突然说道:“宝镜山彻底毁了,那一场架打得动静不小,只不过我没脸皮偷看,便没能知道具体过程,那年轻人,应该如你所说,就是那个名次垫底的杨人屠,看样子,好像已经得了宝镜山的机缘。不管怎么说,既然没在鬼蜮谷四处惹事,也就由着他得宝而归了。不过剥落山积霄山那块地盘,就因为这个进入小镇的年轻人,加上一个不知来历的书生,两人联手,给他们掀了个底朝天,乖乖,本事不小,谋划更高,将所有妖物玩弄于鼓掌之中,到头来你猜怎么着?”

    杜文思苦笑道:“宗主,这我哪能猜得到。”

    竺泉无奈道:“你这性子,忒无趣,难怪如今还是条光棍,真不是我说你,再遇上了那个叫黄庭的,喜欢了就开口,人家要走你就跪着磕头,脸皮算得了什么,给你骗上手后,到时候床上床下,该怎么拾掇自己媳妇,还需要别人教你?我就不信了,就算你小子在床下打不过她,床上你还……算了算了,床上自古是男子打不过女子的。唉,如此说来,她瞧不上眼你,也是对的,我本来还想要当回牵线搭桥的月老,现在看来,还是免了吧,还是怪你小子不济事,你说你咋个就还不跻身元婴境呢,在金丹境乌龟爬爬,好玩啊?真当自己是那头老鼋的亲戚啦,那你咋个不去娶了老鼋的女儿呢?”

    杜文思满脸涨红,恨不得挖个地洞钻下去,恼羞成怒道:“宗主!”

    “行行行,不戳你心窝子了,我这不是着急你的修为嘛,你们平时总说我这个宗主当得懒散,我这刚要上点心,瞅瞅,你又不乐意了,到底要咋个弄嘛。”

    杜文思开始伸手揉脸。

    竺泉拍了拍杜文思肩膀,“节哀顺变,劝你还是死了这条心吧,那黄庭回头来了咱们青庐镇,你可别求我帮你打晕她,做那生米煮成熟饭的下作勾当,我虽然是你们这些瓜娃儿的宗主,却终究不是你们爹娘。不过文思啊,我看你终究是要比那杨麟更顺眼些的,你喊我一声娘亲试试看,说不得我这个又宗主又当娘亲的,就临时改变主意了。”

    饶是杜文思这般好脾气的,也开始嘴角抽搐。

    竺泉哈哈大笑,半天没忍住笑声,好不容易才止住,结果她嘀咕了一句他娘的差点给老娘笑裂了嘴,本就长得一般,以后还怎么找皮滑肉嫩皮囊俊的小夫君。

    杜文思只得提醒道:“宗主,咱们能不能说回正事?”

    “你的终身大事,咋个就不是正事了?”

    竺泉咳嗽一声,点头道:“大圆月寺的老和尚和小玄都观的道人,都离开过那处桃林,至于去往何处,我还是老规矩,不去看。但是你算一下,加上那艘流霞舟的年轻宗主,骑鹿神女,以及那个两次撒网收飞剑的臭王八蛋,以及蒲禳的突然露面,再加上鬼蜮谷中部那几座大城的蠢蠢欲动,相互勾连,文思,你觉得这说明什么?”

    杜文思摇头叹息道:“宗主,你是知道的,我一直不擅长这些谋划算计。”

    竺泉重重点头,貌似很是欣慰,一巴掌拍得杜文思一个踉跄,“很好,与宗主我一模一样,就是看出了一个热闹!”

    行至街道尽头,竺泉率先转身走回那座客栈。

    杜文思跟着转身。

    竺泉再无言语,直到客栈门口,才缓缓道:“你正值金丹瓶颈将破未破的关键,所以接下来只要开打,你就跑回祖师堂去,不用有任何犹豫,也许那个蹲在渡船上一年到头喝风的老家伙,别的都是狗屁混账话,唯独那句咱们披麻宗得换一种会用脑子的宗主,是对的。所以别人战死了,连我在内,都没什么,披麻宗修士,这点担当还是要有的,唯独你杜文思,要死也不该死在这座乌烟瘴气的鬼蜮谷,最好都别死在骸骨滩,死去北边,更北边才好。”

    杜文思摇摇头,“宗主,此事我做不到,临阵脱逃,不战而退,我杜文思便是舍了大道与性命,都绝不……”

    竺泉突然轻轻一掌推在杜文思脑袋上,她神色平静,语气淡然道:“别犯傻,杜文思,我最后摆点宗主架子,与你说一句掏心窝的话,在这世上,最少在我竺泉眼中,一个真正顶天立地的大丈夫,是吃得住大苦,更受得了大辱,任你山岳压我,那脊梁,却一直是挺直的!”

    杜文思站在原地。

    竺泉继续向前缓缓而走。

    ————

    城池高耸入云的京观城墙头上。

    一位堪称玉树临风的中年男子,悠然散步。

    远处,两女一白骨站在走马道上,一起眺望南方。

    道门宗主贺小凉,骑鹿神女,还有这座城池的主人,京观城城主高承,一尊骸骨滩和鬼蜮谷历史上最强大的阴灵,坐镇这座小天地,它几乎可以媲美一位擅长与人厮杀的仙人境修士。

    但是高承生前的身世背景,在后世史书上竟然没有半点记载。

    不是史家和山上修士都不想追本溯源,而是真的没能在两大王朝十数藩属国的档案上,找到任何记录,一句话都没有,只有在一国兵部最底层的一卷户籍上,确实找到了高承这个名字而已。

    步卒高承。

    好像这位在当年骸骨滩近百万累累白骨中站起来的鬼物,真是一个沙场死人堆里躺着的无名小卒。

    好像当他以白骨鬼物之姿站起身后,才开始一步步崛起。

    高承身材不高,依旧以一副雪白瘦骨现世,它只是披挂了一副最简陋的破损铁甲,腰间佩刀,更是寻常物。

    高承问道:“贺小凉,你到了我京观城后,只说是看一看,看完了没有?”

    那位身穿道袍、头顶莲花冠的年轻女冠,微笑道:“城主这是要赶人了?”

    高承说道:“再给你三天时间,再不走,就不是赶人,而是杀人了。”

    一旁的骑鹿神女有些心惊胆战。

    京观城内煞气太重,那头五彩神鹿是天地承运灵物,最受不了这些消磨,便早已给她收起。

    这位神女半点不怀疑那位城主的言语,绝非恐吓。

    贺小凉微笑道:“三天就三天,时辰一到,我一定离开京观城。”

    高承瞥了眼远处那个走在墙头上的“周肥”,“这个姜尚真,最好别乘坐你的流霞舟离开,不然我怕忍不住出刀。”

    贺小凉不置可否。

    高承走下了城头。

    姜尚真走回贺小凉和骑鹿神女附近,跳下墙头,微笑道:“只要贺宗主依旧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就真的只是看看,到时候不捎带我一程,也是可以的,大不了我就给高承留在京观城内,那些个白骨美人,别有一番滋味嘛。”

    贺小凉以心声问道:“你觉得这座鬼蜮谷,最缺什么?”

    姜尚真趴在墙头上,揉了揉屁股,同样以心声懒洋洋道:“自然是大活人,其实小天地的灵气一直都没怎么变,也变不出花样来,打生打死这么多年,无非是让高承寄放在蒲禳之流的身上而已,可是带着阳气的活人,太少了,铜臭城那块风水宝地,又给青庐镇和竺泉死死盯住了,摆明了你高承胆敢去抢人,她就敢撕破脸大打一场。”

    贺小凉微笑道:“那么如果高承可以自造轮回呢?使得鬼蜮谷内,那么多天仙神人也无法聚拢的散乱魂魄残余阴气,能够在鬼蜮谷内投胎转世为人?百年之后,阴阳相济,鬼蜮谷跃上两个大台阶,堪称别有天地,真正成为了一座洞天、福地兼备的宝地,又当如何?”

    姜尚真先是脸色凝重,随后很快释然摇头,“高承道行高,在鬼蜮谷内我都打不过,这个我勉强承认,强龙不压地头蛇嘛,可要说高承又得了一门远古的禁忌秘法,知晓了却只是不能掌握那转世之法,我姜尚真……也可以捏着鼻子认了,但是还要说这位京观城城主,手里边刚好拥有这等无上法器,可以承载这份天地大因果,在这终究还是阳间的鬼蜮谷,给他打造出一座好似酆都的地界,我是打死都不信的!”

    贺小凉微笑道:“那咱们就拭目以待?”

    姜尚真脸色阴沉。

    他第一次心情凝重起来。

    贺小凉突然笑道:“姜尚真,你其实猜错了一件事。”

    姜尚真又恢复笑容,道:“贺宗主请说。”

    贺小凉却不再言语。

    她神色复杂。

    姜尚真开始在心中默默推演。

    只可惜又有两处迷障无法破开,这就很麻烦了。

    世上事,差以毫厘谬以千里。

    因为小玄都观道人和大圆月寺老僧,曾经先后离开桃林,各自都用上了遮蔽天机的神通手段。

    一个是出现在挂有铁索桥的南边崖畔,在那边站了一宿。

    一个是出现在水神祠庙附近的埋河之畔,相较之下,老僧倒算是来去匆匆。

    至于陈平安到了青庐镇后,就无法观看了,姜尚真是如此,想必贺小凉也不例外,至于那个高承,不好说。

    ————

    青庐镇客栈那边,陈平安虽然心神不宁的状态,延续颇久,可仍是强行静下心来,想要连夜画出了两张金色材质的缩地符。

    只是提笔后,才发现自己迟迟无法动笔,因为心知肚明,勉强落笔,在金色符纸上,也画不出符箓,普通材质的符纸上,兴许可以。

    陈平安放下笔,起身练习剑炉立桩一个时辰,竟然仍是无法真正心静。

    便干脆推开门去,在夜幕中逛了一圈青庐镇,回到客栈屋子后取出一些竹简,在灯下翻来覆去,看了许久。

    竟是就这么守着灯火,陈平安枯坐了一夜。

    天亮时分,陈平安覆上面皮,背着包裹,又去了趟铜臭城,没能见着那位熟悉的城门校尉鬼物,有些遗憾。

    去到金粉坊,刚好开张,那女鬼掌柜愣了半天,让男童小鬼手持银铃铛去喊那位“坊主”,小鬼确实伶俐聪慧,只是点头,二话不说,然后去北边宫门那边找了那位门神将军,很快唐锦绣就拎着它一起来到金粉坊,进了铺子,唐锦绣看到已经在柜台上放满物件。

    唐锦绣笑道:“老仙师,又来啦?怎么咱们鬼蜮谷是遍地宝贝吗,随便捡个一宿,就能装满一麻袋?”

    陈平安笑道:“可不是,真是个好地方。”

    唐锦绣哑口无言,双方按照老规矩,开始买卖。

    只是这一次包裹里边的物件,唐锦绣看了一遍,只买了两件,掏出两颗小暑钱。

    真不是她吝啬神仙钱,事实上就是如此,如果不是念在对方是一位“年轻剑仙”的份上,支付一颗小暑钱,就已经算她童叟无欺了。

    陈平安收了钱,就离开了铜臭城。

    也不觉得走了冤枉路。

    两颗小暑钱,不算少了。

    返回青庐镇,陈平安继续在客栈屋内练习天地桩。

    他打算走桩之外,也将这个姿势古怪的拳桩,走出那一百万遍。

    这天只吃了一顿饭,黄昏中,去那酒肆买了一壶酒,客人寥寥,陈平安坐在那边喝完了酒,刚好吃完一碟佐酒菜。

    依旧是一夜画符不成,只是相较于前一天,已经好上许多,陈平安在后半夜也不练习天地桩,躺在床榻上,闭目养神,想了许多陈年往事,想着想着,岁月越是往前,一直到了年少时分的一次次上山采药,不知何时,陈平安竟是就此酣睡过去。

    天亮后,陈平安蓦然清醒,只觉得神清气爽,收拾出了一只新的包裹,再次去往铜臭城,这一次在城门那边总算遇到了那位鬼物校尉,陈平安比对方还着急,丢出一颗雪花钱,在那位城门鬼将的带领下,又听到了熟悉的“财源滚进”吉利话。陈平安直奔金粉坊,这一次唐锦绣就已经干脆候在铺子门口了。

    见到了陈平安,她笑道:“老仙师,你给我一句准话,明儿还来不来吧,要是还来,我今儿就在店里打地铺了!”

    陈平安哈哈笑道:“今天过后,暂时是真没宝贝要卖了,怪我,昨天喝过了酒,倒头就睡,这不就耽误了我晚上出门捡东西。贪杯误事,莫过于此啊。”

    今天唐锦绣翻过所有物件后,挑中了六件,给了五颗小暑钱。

    虽然不能与第一天相比,可比起昨天双方在铺子里大眼瞪小眼、一个眼神询问真不买?一个眼神次次回答我真下不了手的那番寒酸场景,今儿的买卖双方,还是要喜庆开怀太多了。

    陈平安收起小暑钱和包裹后,唐锦绣送到门口,打趣道:“老仙师,明儿真不来啦?”

    陈平安扶了扶斗笠,转头笑道:“明儿宰相娘娘就安心睡个晚觉吧。”

    唐锦绣微微一愣,然后笑道:“好的。”

    陈平安想了想,还是转过身,抱拳告辞道:“多有叨扰了。”

    唐锦绣也施了一个万福,笑语盈盈,“剑仙前辈走好,有空再来。”

    陈平安点点头。

    唐锦绣突然一个没忍住,笑道:“这位剑仙,以后可莫要擅闯女子闺阁搜刮物件了,跌份儿。”

    陈平安这下头也没转,快步离去。

    唐锦绣一手捧腹,一手捂住嘴,她到底是没敢大笑出声,她怕那位脸皮又厚也又薄的年轻剑仙,回头就给自己来上一飞剑。

    陈平安离开城门的时候,没忘记再给那城门校尉一颗雪花钱,已经走出城门附近数步,陈平安莫名其妙停下了脚步,回头望去,喃喃自语,然后毫不犹豫就又掏出一颗神仙钱抛去,可不是什么雪花钱,而是一颗小暑钱,陈平安爽朗笑道:“将军可以请兄弟们喝一顿城内最好的美酒。”

    那鬼物校尉如同做梦,反复看了几遍手中那颗小暑钱,然后扯开嗓子大笑道:“这敢情好!咱们铜臭城,这玩意儿,真是神仙钱的老祖宗,比啥都值钱!”

    陈平安返回青庐镇的时候,反正闲来无事,便开始六步走桩,毕竟天地桩还是太过古怪了。

    越走桩,越心静。

    不知不觉,陈平安就到了青庐镇,一笑过后,继续六步走桩去往客栈,反正也没剩下几步路了。

    到了客栈屋子,将整个包裹都收入咫尺物。

    这包袱斋,在这鬼蜮谷当得差不多了。

    一想到最后给出的那颗小暑钱,陈平安深呼吸一口气。

    陈平安坐在桌旁,再次深呼吸一口气,似乎是因为下定了决心的缘故,再无杂念,又一次方寸物中取出笔墨和两张金色符纸,开始画那缩地符。

    一气呵成。

    休息片刻后,抖了抖手腕,起身在屋内继续走六步走桩,落座后,再次一鼓作气,画出了第二张缩地符。

    将两张缩地符画好之后,小心翼翼收入袖中。

    陈平安闭上眼睛,开始再次将自己进入鬼蜮谷的所有经历,重新迅速思量了一遍。

    从自己与三郎庙袁宣等人、那对道侣一起走过牌坊,乌鸦岭,宝镜山,桃林,剥落山……最终落在了黑河之畔。

    那老僧曾说,回头是岸。

    先前在城门那边,陈平安便是没来由想起了这四个字,才给出了那颗小暑钱。

    陈平安睁眼后,眯起眼,片刻之后,重新从咫尺物取出一些新物件装入包裹,例如避暑娘娘闺房内的那几幅神仙打架图,以及那五条金色竹鞭!

    离开客栈后,陈平安没有直奔铜臭城,而是去了小镇酒肆,又要了一碗酒。

    掌柜老汉将酒碗放在桌上的时候,忍俊不禁道:“这位小剑仙,怎的,才从铜臭城做完买卖,又要去挣钱啦?”

    陈平安微笑道:“神仙钱不长脚,别人兜里的,更是不会挪窝,就只能靠自己多跑几步路了。”

    掌柜老汉先前招待过此人一碗酒,所以是知道眼前这位年轻剑仙,还有另外一种年轻面容,便打趣道:“见过那位城主妹妹唐锦绣没?想要从她手上多挣钱,我建议你还是别覆那张老人面皮了。”

    陈平安喝了口酒,玩笑道:“算了吧,不然要是给她瞧上眼了,岂不是麻烦事一桩。”

    掌柜老汉哈哈大笑,“也对。”

    老汉看着陈平安坐在那边小口喝酒,又问道:“你这位堂堂剑仙,这都去了几次铜臭城当那野修的包袱斋了?真不怕沾染了一身铜臭气啊。”

    陈平安笑道:“这一次应该可以多赚些,先前几次,不过是热热手,钓一钓她的胃口罢了。”

    陈平安喝过了酒,去往那座铜臭城,结果发现那城门鬼将已经不在。

    陈平安似乎很是失望,问了一位城门鬼卒那位将军去哪儿,那鬼卒埋怨道:“这位老仙师,还不是你老人家赏赐了那颗雪花钱,将军大人自个儿去女儿坊快活了,咱们这些当差的啊,反正是没能喝上一顿酒。”

    陈平安一脸无语模样,哀叹一声,转头就走,然后再转头,丢出一颗雪花钱给那鬼卒,叮嘱道:“记得跟你们将军说一声,明儿我还来你们铜臭城,一定要在啊。”

    鬼卒接钱后大喜,点头哈腰,嚷嚷道:“老仙师只管放心,明儿小的便是绑也给将军绑来。”

    陈平安回到青庐镇客栈后,继续闭门不出。

    ————

    鬼蜮谷北方京观城,高坐白骨王座的城主高承缓缓收起手掌,当那个年轻人没能瞧见城门的福星鬼物后,便大失所望返回青庐镇,这位京观城城主讥讽一笑。

    高承此时此刻,不再是白骨嶙嶙的模样,而是恢复了生前模样,只不过依旧相貌平平。

    明天再去铜臭城?

    高承想起那只被年轻人悬挂腰间的养剑葫。

    它轻轻按住刀柄,开始等待那个女子宗主的离去。

    青庐镇里边的光景,高承可以看得到一些,准确说来是两处,但是每次窥探,必须慎之又慎,一来严格意义上说,青庐镇其实不属于鬼蜮谷这座小天地,二来有竺泉在那边盯着,又有披麻宗一件重宝压阵,所以掌观山河的神通运用起来,十分凝滞模糊,只能勉强看个大概。

    但是即便那两枚棋子为此泄露了行踪,还是很值得的。

    高承其实更希望那个年轻人,能够走出青庐镇,往北方多走几步。

    看样子,那个家伙一定会继续北游的。

    现在就只等那个姓贺的小道姑离开鬼蜮谷即可。

    她在京观城内。

    再加上那个臭名昭著的姜尚真。

    形势就会变得极其复杂。

    高承闭上眼睛,双手轻轻按住王座把手,是两颗亡国皇帝的头颅。

    夜幕降临。

    那流霞舟缓缓升空。

    高承站起身,瞬间来到宝舟之上。

    贺小凉望向这位京观城城主,似笑非笑。

    高承蓦然想通一个模模糊糊的真相,放声大笑,以拳捶胸,沉声道:“虽然不知你为何要如此做,可这些歪来绕去的,我都不管,总之只要成了,我京观城将来必有重谢!”

    贺小凉不予理睬。

    依旧是什么都没有做,什么都没有说。

    高承不再耽误那艘宝船离开鬼蜮谷,很快就返回京观城王座,并且大手一挥,主动在流霞舟去往的天幕方向,将鬼蜮谷与骸骨滩之间打开了一扇大门。

    墙头之上,姜尚真果然没有去乘坐那艘流霞舟,而是继续在墙头上散步,仰头望向天幕那处如同门扉的窟窿。

    流霞舟一闪而逝。

    重返骸骨滩后,身后大门瞬间关闭。

    骑鹿神女小心翼翼问道:“主人,这是为何?”

    贺小凉淡然道:“世间道侣,总是福祸相依的。而我贺小凉更是以福缘深厚,著称两洲,所以我在哪里,我若是有了一位道侣,那么他自然可以福缘不断。双方越近越是如此,而我在本命相冲、消磨道行的京观城内,自然不是什么好事。”

    骑鹿神女有些言语凝滞,“所以我才会走出了画卷?所以主人才会故意来到这座鬼蜮谷,又在今夜离开了?”

    贺小凉一言不发。

    骑鹿神女脸色惨白。

    ————

    骸骨滩上空云海中的贺小凉,突然转头,微微张大嘴巴,她脸上不知是喜怒哀乐,最终恢复平静,深深望了一眼南方。

    骑鹿神女战战兢兢。

    贺小凉转过头,只说了一个字,“走。”

    京观城内,姜尚真瞥见那堪称匪夷所思的一幕后,狠狠抹了把脸。

    老子这次是真服气了。

    这也能想得到,做得到?

    高承猛然站起身,怒气冲天,怒吼道:“飞剑留下!”

    大圆月寺内,老僧仰头望月,双手合十,微笑道:“善哉。”

    青庐镇那边。

    从南边客栈屋脊处,两次金光闪烁后,一位换上了一身金醴法袍的年轻剑客,刹那之间便来到天幕不远处,手持剑仙,一剑劈开了天幕,御剑直去披麻宗祖师堂。

    竺泉按住刀柄,悬空而停,目视北方。

    这位披麻宗宗主非但没有拦阻,反而为那个先前悄悄找了她一趟、然后双方做了笔不小买卖的年轻剑仙,为他帮忙盯住北边的动静。

    京观城内,一具身高千余丈的白骨刀客,轰然现身,竟是要一刀劈开天地屏障,去往骸骨滩外,追杀那个年轻剑仙。

    姜尚真哈哈大笑,丢出一张比先前两张“雪花钱网”更加巨大的网,先前那两张不过是儿孙网,这一张才是祖宗网。

    大网瞬间缠住那高如山岳的白骨脚踝,将其狠狠往下一拽,姜尚真一掠而起,以一片柳叶开天地,竟是完全舍了那张价值数十颗谷雨钱的重宝大网不要了,飞出天幕窟窿之际,姜尚真转头笑道:“你这骨头架子,来打我啊,来打我啊,来啊,不来你就是我周肥大爷的乖孙儿……”

    姜尚真嘴上撂着狠话,半点不耽误脚底抹油就是了。

    鬼蜮谷内,竺泉出刀,一道白虹从南往北,砍在巨大白骨的腰部。

    更有一剑如虹,起始于白笼城,斩中白骨头颅处。

    竺泉咦了一声,问道:“蒲骨头,你这是作甚?其实垂涎我的美色已久,所以才妇唱夫随?”

    那青衫白骨淡然道:“我辈剑客行事,天地无拘束。”

    竺泉和蒲禳一人出刀,一人出剑,阻拦那头巍峨如山的白骨撕裂天幕屏障。

    骸骨滩外。

    陈平安一路御剑向披麻宗本山的那座祖师堂,抹了把额头汗水,咧嘴一笑。

    我也是一剑破开过天幕的人了。

    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