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来烽火戏诸侯

第五百三十一章 山巅境的拳头有点重(第3页)

    因为那拳桩并非洒扫山庄王钝亲自传授,而是年少时一个偶然机会得到的粗劣拳谱。师父王钝没有介意陆拙修行此拳,因为王钝翻阅过拳谱,觉得修行无害,但是意义不大,反正陆拙自己喜欢,就由着陆拙按谱练拳,事实证明,王钝和师兄师姐,是对的。不过陆拙自己也没觉得白费功夫便是了。

    下山途中,看到了那位身形佝偻的老管家,站在台阶底部,似乎在等待自己。

    陆拙快步下山。

    老管家相貌清癯,身形消瘦,一袭青衫长褂,但是老人经常咳嗽,好像是早些年落下了病根子,就一直没痊愈。

    老人的一条腿,微微瘸拐,但是并不明显。

    老人姓吴,名逢甲,是一个比较不太常见的名字。除了陆拙这一辈同门,再低一辈的年轻人和孩子,都已经不知道老人的姓名,从王钝大弟子傅楼台起,到陆拙和小师弟,都喜欢称呼老人为吴爷爷。陆拙年少时第一天进庄子的时候,老管家就已经在洒扫山庄当差,据说庄子多大的岁数,老管家在山庄就待了多少年。

    陆拙轻声道:“吴爷爷,风大夜凉,山庄巡夜一事,我来做就是了。”

    老人摆摆手,与陆拙一起继续巡夜,微笑道:“陆拙,我与你说两件事,你可能会比较……失望,嗯,会失望的。”

    陆拙觉得有些奇怪,似乎今晚的老管事有点不太一样。以往老人给人的感觉,便是迟暮,像那风烛残年,命不久矣。这其实让陆拙很担心。陆拙兴许是武学无望登顶的关系,所以会想一些更多武学之外的事情,例如山庄老人的晚年处境,孩子们有没有机会参加科举,山庄今年的年味会不会更浓郁几分。

    老人缓缓说道:“陆拙,你其实是有修行资质的,而且如果早年运气好,能够遇到传道人,前途不会小的。只可惜遇上了你师父王钝,转为学武,暴殄天物了。”

    陆拙笑了笑,刚要说话,老人摆摆手,打断陆拙的言语,“先别说什么没关系,那是因为你陆拙从没亲眼见识过山上神仙的风采,一个齐景龙,当然境界不低了,他与你只是江湖偶遇的朋友,那齐景龙,又是个不是书生却胜似醇儒的小怪胎,所以你对于山上修道,其实并未真正知晓。”

    陆拙无言以对。

    老人继续说道:“再就是你陆拙的习武天资,实在一般,很一般。所以你那些武学瓶颈,是真真切切的关隘拦路,你如今过不去,并且可能一辈子就都过不去了。”

    陆拙叹了口气,有些伤感,“吴爷爷,我自己心里最清楚不过了。”

    老人也有些没来由的伤感,“山庄这么多孩子,我其实最看好你的心性,所以我才让你无意间得到那部拳谱。可天底下很多事情就是如此无奈,不是你陆拙是个好人,就可以人生顺遂,年轻时分,是比不过你师姐师兄,成年之后,你还是只能眼睁睁看着师弟师妹一骑绝尘而去,到老到死,说不得连他们的弟子,你的那些师侄,你还是比不过。所以不管你失望与否,我是很失望的,不在人心,而在世事。”

    陆拙有些震惊,提灯笼张大嘴,竟是说不出一个字来。

    老人转头看了眼陆拙,“陆拙,最后问你一个问题,介不介意一辈子碌碌无为,当个山庄管事,将来年复一年,处处风光,都与你关系不大?”

    陆拙仔细想了想,笑道:“真的没关系,我就好好当个山庄管家。”

    老人点头,“很好。也别小觑了自己,有你这种人在,做着一件件小事,天底下才会有更大的希望,出现一桩桩壮举。所以说,我先前的那点失望,不值一提,一个个陆拙,才是这个世道的希望所在。这种大话,一个洒扫山庄的糟老头子,吴逢甲说出口,似乎很不要脸,对不对?”

    陆拙笑了,既不愿说违心话,也不愿伤了老人的心,只好折中说道:“还好。”

    老人爽朗大笑,此时此刻,哪有半点腐朽老态病容。

    鹰立如睡,虎行似病,正是他攫人噬人手段处。

    “你既然已经通过了我的心性大考,那就该你换道登高,不该在鸡毛蒜皮之中消磨心中意气!”

    老人说道:“我今夜就要离开山庄,躲躲藏藏多年,也该做个了断。我在账房那边,留下了两封书信,一件山上重器,一部仙家秘笈。一封你交给王钝,就说你这个弟子,他已经耽误多年,也该放手了。一封信你带在身上,去找齐景龙,以后去修行,当那山上神仙!一个愿意安心当那山庄管家一辈子的陆拙,都可以让世道希望更大,那么一个登山修道练剑的陆拙,自然更有益于世道。”

    陆拙一脸错愕。

    老人一手抓住陆拙头颅,一拳砸在陆拙胸口,打得陆拙当场重伤,神魂激荡,却偏偏哑口无言,痛苦万分。

    “别的都好,就是这扭扭捏捏的脾气,我最看不爽,你陆拙不去争一争山巅一席之地,难道要让道给那些比王八蛋还不如的练气士?!”

    老人盯住几乎就要昏死过去的陆拙,沉声道:“可是你想要走上修行一途,就只能先断长生桥,以便帮你彻底驱散那口纯粹真气了!放心,长生桥断而不碎,我那封密信,足够让你重续此桥。在那之后,说不得你连撼山拳都可继续再练!记住,咬紧牙关,熬得过去,一切就有希望。熬不过去,刚好可以安心当个山庄管家。”

    当老人松开手,陆拙倒地不起,手中灯笼摔落在地。

    陆拙呕血不已。

    老人蹲下身,笑道:“我当然不叫什么吴逢甲,只是年少时行走江湖,一个已死侠客的名字罢了。他当年为了救下一个被车轮碾压的路边小乞儿,才会命丧当场。那个小瘸子,这辈子练拳不停,就是想要向这位救命恩人证明一件事情,一位四境武夫为了救下一个满身烂脓的孤儿,搭上自己的性命,这件事,值得!”

    陆拙只觉得那一口纯粹武夫的真气逐渐消散,疼痛难当,依旧咬紧牙关,试图仔细听清楚老人的每一个字。

    老人微笑道:“我自悟一套粗劣拳法,到底是一般人眼中的资质平平,不是什么天才,如今回头再看,拳谱所载拳法拳桩拳招,确实稀拉平常,所以到了埋头练拳,直到四十多岁,才能够以一人之力,公然宣言要向那座一国执牛耳者的仙家府邸报仇,人人笑话我蚍蜉撼树,不自量力!很好,我那套拳法之拳意根本,就在于蚍蜉搬山入海!可惜你陆拙,练习拳谱多年,始终无法入门,无法拳意上身,无妨,世间大路何其多,你陆拙是个好人即可,是不是我的嫡传弟子,关系不大。”

    最后老人双指并拢弯曲,在陆拙额头轻轻一敲,让其昏睡过去,毕竟陆拙已经无需继续武学登高,这点体魄上的苦头吃与不吃,毫无意义,神魂之间激荡不停歇,才是以后上山修道的关键所在。

    青衫长褂的老人站起身,喃喃自语道:“老夫真名,姓顾名祐。”

    老人笑道:“与猿啼山那姓嵇的分出生死之前,好像应该先去会一会那个年轻人。若是死了,就当是还了我的撼山拳谱,若是没死……呵呵,好像很难。”

    老人思量片刻,冷笑道:“我也不欺负人,你既然是在争最强六境的纯粹武夫,那我就压一压境界,只以……九境武夫出拳好了。”

    ————

    平原之上。

    陈平安觉得越来越不对劲。

    一股巨大的危机感笼罩天地。

    避无可避,逃无可逃。

    这是北俱芦洲游历的第二次了。

    第一次,是在峥嵘峰山脚那边,遭遇猿啼山剑仙嵇岳。

    陈平安没有任何恐慌,反而一瞬间便心如止水。

    在陈平安目力极限之外,有老人身穿一袭青衫长褂,站在原地,闭目养神已久。

    当他睁开眼睛,一步跨出。

    悄无声息。

    但是转瞬之后,大地之上,如平地炸春雷。

    一线之上。

    陈平安眯起眼。

    双袖符箓,法袍金醴,两把飞剑,哪怕是剑仙,在这一刻,都是纯粹武夫身外物,注定毫无裨益。

    陈平安相信自己的直觉。

    对方至少是一位山巅境武夫!

    拳意之凝练雄厚,匪夷所思。

    陈平安开始直线向前奔去。

    一撤退一避让,自身拳意就要减少一分,生还机会就会去少一分。

    拳意一减,便是认输。

    行走江湖,认输往往就要死。

    一拳互换。

    陈平安顿时倒飞出去数十丈,一个骤然落地,依旧止不住倒退之势,脚上靴子直接磨光所有鞋底。

    浑身几乎散架。

    这是陈平安第一次使出神人擂鼓式,却拳递出意即断!

    那人却纹丝不动,闲庭信步,似乎任由陈平安直接换上一口纯粹真气,飘飘然尾随而至,又递出一拳。

    其实已经视线模糊的陈平安又被当头一拳。

    倒飞出去。

    毫无还手之力。

    那一袭青衫长褂,已经跃上高空,一拳砸下。

    这一拳砸中陈平安心口。

    大地之上,出现一个大坑。

    陈平安浑身浴血,倒地不起。

    血肉经脉,四肢百骸,气府窍穴。

    都已处于崩溃边缘。

    那位最少也是山巅境武夫的老者,只是站在大坑顶上边缘,双手负后,一言不发,不再出拳,只是俯瞰着那个坑中血人。

    只见那个其实已经彻底失去意识的年轻人,先是左手一根手指微动,然后是试图以手肘抵住地面,挣扎起身。

    青衣老者只是神色冷漠,看着那个年轻武夫种种下意识的细微挣扎。

    那个年轻人从一次次抬肘,让自己后背高出地面,一次次坠地,到能够双手撑地,再到摇摇晃晃站起身,就消耗了足足半炷香光阴。

    老人冷笑道:“我就站在这里,你只要能够走上来,向我递出一拳,就可以活。”

    那个其实已经没有了意识、只剩下一点本命灵光的年轻人,低头弯腰,双臂摇晃,踉跄向前。

    那走出大坑斜坡的二十几步路,就像稚童背着巨大的箩筐,顶着烈日曝晒,登山采药。

    步步登高,满脸血污的年轻人刚刚抬起一条手臂。

    老人淡然道:“不好意思,你还是得死。”

    一手抬起,一拳抡开,青衫长褂布鞋的老人一拳将眼前年轻人打回坑底。

    老人一步一步走下大坑,嗤笑道:“年纪越大,境界越高,就越怕死?难怪最强三境的昙花一现之后,四境五境都没能争到那最强二字!既然如此,我看你还是死了算数,那点武运,给谁不好,给了你这种人,老夫都觉得脏了那部拳谱。”

    那个半死之人,无声无息。

    老人皱了皱眉头,然后低下头,见那人再次手指微动。

    老人笑了笑。

    很好!

    可谓已死,拳意犹活。

    这点小意思。

    乃是世间最做不得假的大意思!

    老人放声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