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来烽火戏诸侯

第六百三十五章 日就月将(第2页)

    而且当年那少年,眼神还十分清澈明亮。

    魏晋停下脚步,叹了口气,转头看着那个习惯性搓手取暖的陈平安,“你一个外乡人,至于为剑气长城想这么多、这么远吗?”

    陈平安笑道:“我有媳妇在这边,你没有,怎么跟我比?”

    魏晋摇摇头,又想喝酒了,不想聊这个。

    关于他以后的去向,陈平安开诚布公与他聊过,当时老大剑仙也在场。

    魏晋没打算拒绝。

    只是希望自己能够不比皑皑洲谢松花逊色,在剑气长城先立下一桩对得起“神仙台”的战功,再去扶摇洲做那件事。

    魏晋对于风雪庙,没什么念想,师父一走,早就看淡了,但是师父既然把“神仙台”传到了自己手上,总得做点什么。

    师父这些老一辈的修道之人,老人最好面子,魏晋这当徒弟的,就得帮师父挣了,以后上坟敬酒的时候,有了佐酒菜,才能不沉默。

    陈平安说道:“与你说一件从未与人提及的事情?”

    魏晋说道:“没算计的话,我就听听看。”

    风雪庙魏晋,剑开夜幕,人未至剑已到。

    那种剑仙气概。

    梳水国宋雨烧,一人一骑,对阵大军。以一敌国。

    那种武夫气魄。

    藕花福地魔头丁婴,真正问拳的对象,其实是大道。

    那种与天争胜的至大心性。

    这就是陈平安心目中嚼出余味最多的几场战事。

    魏晋听过了陈平安大致言语,笑道:“听着与境界高低,反而关系不大。”

    陈平安点头道:“关系是不大。”

    魏晋离开春幡斋。

    陈平安独自转身,原路返回。

    走到半路,在一处大院天井旁边蹲着,捧起积雪,胡乱擦拭脸颊一番,深呼吸一口气,搓出了个结结实实的雪球。

    邵云岩站在年轻隐官身后,轻声笑道:“剑仙杀人不见血,隐官大人今夜举措,有异曲同工之妙。”

    陈平安摇头笑道:“妙不到哪里去,就像一个家族底子厚,晚辈借势做事,成了,自家本事,是有的,但没想象中那么大。”

    随手将雪球丢到屋脊上去,提了提腰间那块玉牌的金色绳索,“换成晏溟或是纳兰彩焕,坐在了我这个位置上,也能做成此事。他们比我少的,不是心力和算计,其实就只是这块玉牌。”

    邵云岩摇头道:“我看未必。”

    陈平安笑道:“如果人人都像邵先生这般,分得清真心话客气话,听得出言外意,就省心省力了。”

    邵云岩说道:“万一真要有赔礼一事,有孙巨源与米裕了,至于垫钱赔钱一事,先晏溟再纳兰彩焕再我春幡斋,还是其它顺序,其实差别不大,隐官大人唯一需要注意的,无非是需要垫钱到什么个份上,是赔光了家底,一了百了,还是三方先掏出一半?”

    陈平安说道:“先垫一半吧,如果到了那个时候,财政运转一事,没有任何好转,或是出现意外,让晏家和纳兰家族注定赔本,就只能让邵剑仙转手贱卖掉整座春幡斋了。”

    邵云岩笑道:“可以。其实我不怕意外,就怕做事没个章程。”

    陈平安说道:“想要让那些船主离了春幡斋,依旧无法抱团取暖,再没办法像当年冒出一个山水窟老祖的年轻人,跑出来搅局,将人心拧成一条绳。想要做成这点,就得让他们自己先寒了心,对原先的盟友彻底不信任,貌合神离。先前我那些云遮雾绕半真半假的言语,终究不是板上钉钉的事实,里边那些老狐狸,许多还是不见棺材不掉泪的,不吃一棍子苦,便不晓得一颗枣子的甜。所以接下来我会做点腌臜事,其中不少,可能就需要邵剑仙出手代劳了。在这期间,需要我帮忙调用任何一位剑仙,只管开口。”

    邵云岩笑问道:“隐官大人,不谈人心、愿景如何,只说你这种做事风格,也配被老大剑仙另眼相看、寄予厚望?”

    陈平安哑然失笑,抬起头问道:“邵剑仙,说话不用这么耿直吧?”

    邵云岩笑道:“朋友言语无忌讳。”

    陈平安又掬水一般捞起积雪,双手轻轻一拍,瞬间雪屑纷飞,缓缓道:“做事情,并且还想要做好,总是比讲道理,当好人,更难的。”

    外人看来,一个太不讲道理的人,其实他会有许多的道理来支撑这个“不讲理”。一个喜欢挣钱又能挣到钱的人,其实他付出了很多自以为不是代价的代价。

    啊?竟然有这种人?

    哦。原来是这种人。

    视野所及,天地昏暗,四处碰壁,无非是听天由命。

    视线清晰,天地明亮,反而会看到许多不美好。

    一个遭罪。

    一个糟心。

    邵云岩说道:“以自身一人之苦难,否定整个世道全部善意。以大愿景,否定所有他人的悲欢离合。确实都不好。”

    陈平安起身笑道:“洞悉人心,真知灼见,邵剑仙真乃高人也。”

    邵云岩笑道:“不如隐官多矣。”

    “哪里哪里。”

    “客气客气。”

    一见如故,把臂言欢。

    “邵兄,那串葫芦藤,当真一枚养剑葫都不曾留在春幡斋?我就看一眼,见见世面而已,邵兄不用防贼似的看我。”

    “确实没有留下一枚养剑葫,都让卢穗那小丫头带去了北俱芦洲,隐官大人若是不信,只管搜寻,找到了一枚,我再附赠一枚。”

    “好的,麻烦邵兄将春幡斋形势图送我一份,我以后说不定要常来这边做客,宅子太大,免得迷路。”

    “我看就没有这个必要了吧。”

    “邵兄再如此不爽利,我们就真是教人看笑话的纸蔑兄弟了啊。”

    “哪里哪里。”

    ————

    北俱芦洲渡船管事,对于那本册子所有物资、近乎繁琐的定价,皆无半点异议。

    事实上,与其余管事船主的那种逐字逐句浏览,大不相同,北俱芦洲那些老修士,都是跳着翻书,要么饮酒,要么喝茶,一个个惬意且随意。

    原本不太挣钱,如今有机会多挣些,还要奢望什么?

    南婆娑洲渡船那边,小有异议。

    宝瓶洲老龙城苻家、丁家两位船主,也就跟着小有异议。

    中土神洲与皑皑洲、扶摇洲,三洲船主,尚未有人开口。

    流霞洲与金甲洲是相邻大洲,大体上关系都不差,许多运往倒悬山的物资矿产,本就互通有无,所以早就在心声交流。

    他们打算等吴虬、唐飞钱、江高台、白溪四人开口之后,再看情况说话。

    那本厚重册子,是陈平安负责大方向,隐官一脉所有剑修,轮流翻阅档案,合力编撰而成,其中林君璧这些外乡剑修自然功莫大焉,许多隐官一脉的旧有档案记录,其实会跟不上如今浩然天下的形势变化,米裕抄录汇总,不敢说烂熟于心,但是在大堂,米裕与那些言语斟酌、已是极为得体的船主议事,很够了。

    刘禹和柳深得了份额外的小差事,帮着提笔记录双方商议内容,邵云岩在离开大堂去找陈平安之前,已经为这两位船主各自备好了书案笔墨。

    天底下如何挣钱,无非是开源节流四字。

    年轻人说那八洲物产,各有所长。所以具体如何开拓财源,减少跨洲渡船的支出,大有学问。

    其中在风物篇和渡船篇当中,册子上边各有小序言,皆有开明宗义的文字,希望八洲渡船与各自背后宗门、山头,各自建言。

    所以今夜议事,还真不只是跨洲渡船与剑气长城相互杀价这么简单。

    远远要比这更加复杂、深远,涉及到了所有跨洲渡船与各条旧有商贸渠道,需要重新去谈取货、议价、回报。

    用那个年轻人的话说,反正都可以好好谈,敞开了聊,私底下聊,都可以。

    纳兰彩焕一直冷眼旁观,只是越琢磨,越觉得里边的门道多,细细碎碎的,只要能够串联起来,就会发现,全是光明正大的算计。

    若说以船主的切身利益作为威胁,是剑气长城在生意场上的一种蛮横出剑,是放。

    那么年轻隐官的诸多暗示,提醒在座商贾可以考虑考虑自己的大道修行,不妨多计较一些个人得失,而剑气长城非但不拒绝此事,反而乐见其成,甚至帮上一点小忙。这就是剑气长城的出剑了却归鞘,属于收。

    保证让所有渡船以后的生意买卖,不少挣,至多就是锦上添花。

    但是如果能够让所有船主,自己收钱入囊,从“自家”山头的笼统生意,变成了真真切切的“自己”生意,那就是雪中送炭。

    这一收一放之间,人心就不再是原先人心了。

    只不过这一切谋划,到底结果如何,还得看经不经得起世事的推敲,扛不扛得住以后诸多风雨意外的冲撞。

    临近春幡斋中堂,陈平安突然问道:“有没有极其出彩的算账人才?”

    邵云岩惋惜道:“以前我有个嫡传弟子,是此道高手,春幡斋的买卖一事,都是他打理的,丝毫不差,有那‘无中生有’的本事。”

    陈平安问道:“有没有机会喊回春幡斋做事情?”

    邵云岩笑问道:“信得过我的看人眼光?”

    陈平安说道:“人心难测,难不在于以前、当下如何,更在以后会如何,所以不敢全信,好在我很相信剑气长城的纠错本事。”

    邵云岩点头道:“那我试试看能否召回此人。他在术算一事上,天赋极好。对于繁琐枯燥的数字,天生就有一种直觉,并且乐在其中。我原本给了他一封密信,去投靠皑皑洲一个生意较大的商家宗门,如果能够先在新的春幡斋历练一番,估计便不需要我那封密信去当敲门砖了。”

    陈平安说道:“绑也要绑回倒悬山。”

    进了大堂,开始了一场堪称漫长的讨价还价。

    纳兰彩焕又大为意外了一次。

    因为那个年轻隐官,好像故意是要所有人都往死里磨一磨细节、价格,好像根本不在意重新编写一本册子。

    因为连那打定主意不说话的北俱芦洲渡船管事,也被陈平安笑着拉到了生意桌上,细致询问北俱芦洲是否有那与册子物资相近、替代之物。

    一来二去,那些老修士也烦了,既然隐官大人摆明了要在商言商,他们就不客气了,这一开口,便是几句话的事情了。

    与那剑气长城一条裤子的北俱芦洲船主,都如此了,南婆娑洲更不客气,就连嗓门最小的宝瓶洲两条渡船,也敢多说些。

    一些谈妥的新价格,年轻隐官就直接让米裕在册子上边抹掉旧有文字定价,在旁重写。

    吴虬与唐飞钱,稍稍宽心几分,这才开口。

    既有那将价格

    磨高了的,也有那不小心将价格谈低了的,总之,双方有来有往。

    晏溟不再保持沉默,就连纳兰彩焕也没继续当哑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