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来烽火戏诸侯

第六百五十九章 居中武夫

    刘羡阳就真的只是回乡看一趟,看完之后,就乘坐落魄山那条名为“翻墨”的龙舟渡船,无法直达老龙城,需要在宝瓶洲中部一处梳水国附近的仙家渡口中转,沿着那条走龙道南下。

    珠钗岛所有祖师堂嫡传修士,早已从书简湖搬迁到了螯鱼背,算是与落魄山最早缔结盟约的一座仙家势力。

    昔年垂帘听政的长公主殿下,如今的岛主刘重润,亲自暂任渡船管事,一条渡船没有地仙修士坐镇其中,终究难以让人放心。

    阮秀在牛角山渡口,为刘羡阳送行。

    龙舟巨大,本身就是一座金山银山,看得刘羡阳感慨万分,早年三人,最想挣钱的,其实不是顾璨,是陈平安才对。不过与顾璨那种想挣钱早早想好如何花钱,不太一样,陈平安就是穷怕了,只有每天可以挣着钱,无论多少,家底哪怕只是比昨天多出一颗铜钱,才能让不安稳的日子变得安稳,让安稳的日子变得更安稳。

    这次回乡,刘羡阳多是在走门串户,与那些留在小镇上了岁数的街坊邻居拉家常,老人一年比一年少去,穿开裆裤的孩子们,一年一年长大成人,各有婚嫁,见着了刘羡阳也未必认识,那些个昔年的同龄人,忙着在州城那边做生意,所以刘羡阳真正能够与人说上话的机会,不多了,而且以后注定会越来越少。

    如今与老人闲聊,杏花巷成了山上神仙的马苦玄,在家乡买下许多山头的大地主陈平安,莫名其妙成了龙子龙孙的宋集薪,还有在州城那边与官老爷们一起做大买卖的董水井,都是小镇百姓聊得最多的话题人物。

    而且这些把苦日子熬出头的老人,好像都特别喜欢称赞杏花巷和泥瓶巷的风水,说半点不比那福禄街和桃叶巷差了。

    刘羡阳喜欢听老人们念叨这些家长里短,尤其是一些个早先与泥瓶巷不熟的老人,说起那个陈平安,好像就是每天看着长大的自家晚辈似的,让刘羡阳听得很乐呵,确实,在待人接物这方面,尤其是与长辈打交道,陈平安从小就比较擅长,平时话不多,可在路上见着了人,都会主动招呼,从不会乱了辈分,哪怕对方不理睬,斜眼都不给,下次见了面,泥瓶巷少年还是会规规矩矩称呼一声。

    有些发迹,骤然富贵,是靠命好,羡慕不来。可有些成事,是靠日积月累的点点滴滴,好像可以随便学,又好像学不来。

    刘羡阳等待龙舟渡船的停岸,还需要卸货装货,如今龙舟的买卖,与北俱芦洲的披麻宗和春露圃都有关系,这是许多小镇百姓都无法想象的天边事了。

    刘羡阳突然笑问道:“山上那个叫谢灵的孩子,相貌挺清奇。”

    话里有话,从来是小镇风俗。

    阮秀嗯了一声,说道:“就是个孩子。”

    刘羡阳有些幸灾乐祸。

    阮秀说道:“你管不住顾璨的。”

    刘羡阳点头道:“撑死了就是我打他一顿,顾璨不还手,改不了小鼻涕虫的根本心性,这一点,我很早就知道了,所以我也没想着怎么管他。这小王八蛋总算剩下点良心,知道谁是真正对他好。”

    阮秀与刘羡阳是旧识,刘羡阳其实比陈平安更早进入那座龙须河畔的铸剑铺子,而且担任的是学徒,还不是陈平安后来那种帮忙的短工。烧造瓷器也好,铸剑打铁也罢,好像刘羡阳都要比陈平安更快入乡随俗,刘羡阳如同铺路,有了条路子可走,他都喜欢拉上身后的陈平安。

    人生路上,许多人都愿意自己朋友过得好,只是却未必愿意朋友过得比自己更好,尤其是好太多。

    刘羡阳不是这样,陈平安也不是,这大概就是两个性情大不相同的人,为何能够成为真正的朋友,并且在双方人生都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之后,反而更是朋友。

    阮秀一手捧绣帕,捻起一块桃花糕,问道:“没去泥瓶巷与她打声招呼,聊几句?”

    刘羡阳感慨道:“少年时的爱慕欣欣焉,回头再看,就是美好的怀念。”

    等到刘羡阳感慨完毕,阮秀已经吃完一块糕点,又捻起一块杏仁酥,说道:“你与我爹聊了什么,我爹好像挺高兴的。”

    刘羡阳笑呵呵道:“阮师傅喝酒,我骂陈平安。”

    阮秀哦了一声。

    刘羡阳倒也不算骗人,只不过还有件正事,不好与阮秀说。陈淳安当年出海一趟,返回之后,就找到刘羡阳,要他回了家乡,帮着捎话给宝瓶洲大骊宋氏。刘羡阳觉得让阮邛这位大骊首席供奉、兼自己的未来师父去与年轻皇帝掰扯,更合时宜。那件事不算小,是关于醇儒陈氏会支持大隋山崖书院,重返七十二书院之列,但是大骊建造在披云山的那座林鹿书院,醇儒陈氏不熟悉,不会在文庙那边说多一字。

    刘羡阳当时有些疑惑,便坦然询问,不知亚圣一脉的醇儒陈氏,为何要做这件事情,就不担心亚圣一脉内部有非议吗?

    刘羡阳的这份隐忧,不是没有道理的,中土文庙的一位副教主,无论是境界,还是辈分,都与陈淳安不相上下,简而言之,陈淳安是名动天下的醇儒,是亚圣一脉的顶梁柱,但陈淳安在亚圣一脉的文脉道统当中,言行还是会有很多的束缚。

    陈淳安当时好像心情不错,与刘羡阳说这是自己与陈平安做的一桩读书人买卖,若是陈平安只靠文圣一脉关门弟子的身份,敢这么与他陈淳安说大话空话,那就有些不善了。最后在那脚下便是大河滔滔的石崖之上,陈淳安拍了拍刘羡阳的肩膀,老先生与年轻人说了一句新鲜言语,说我们这些读书人,不必耻于谈利益,心中务虚要高远,手头务实要厚重,读书人要走出书斋,走在老百姓身边,讲些没读过书的人也都听得懂的道理。

    刘羡阳当时脱口而出一句话,说我们读书人的同道中人,不该只是读书人。

    老人大为欣慰,抚须而笑,说我们醇儒陈氏的家风学风,还是相当不错啊。

    阮秀突然说道:“说了已经不挂念太多,那还走那条地下河道?直接去往老龙城的渡船又不是没有。”

    刘羡阳双手搓脸颊,说道:“当年小镇就那么点大,福禄街桃叶巷的好看姑娘,看了也不敢多想什么,她不一样,是陈平安的邻居,就住在泥瓶巷,连我家祖宅都不如,她还是宋搬柴的婢女,每天做着挑水做饭的活计,便觉得自己怎么都配得上她,要真说有多少喜欢,好吧,也有,还是很喜欢的,但是没到那寤寐思服、抓心挠肝那份上,一切随缘,在不在一起,又能如何呢。”

    阮秀问道:“剑气长城,是一个怎样的地方?”

    刘羡阳想了想,“是一个什么都少、唯独剑修很多的地方,修行,生死,在剑气长城那边,好像都不是什么太大的事情。所以在那边,酒鬼也多,剑修和剑仙都毕竟喜欢喝酒。甚至可以说,印象中,剑气长城是我家乡之外,高人最不像高人的一个地儿。”

    阮秀点了点头。

    刘羡阳脸色别扭,犹豫了半天,终于忍不住说道:“阮秀,我与你认识很早,对吧?我们关系也很好,对不对?只是有些话,我真不好多说什么,陈平安,你,都是我的朋友,所以我就只能在某件事上,尽量不说那些你可能比较想听见的言语。”

    阮秀抬起头,望向刘羡阳,摇摇头,“我不想听那些你觉得我想听的言语,比如什么阮秀比宁姚好,你与我是比宁姚更好的朋友。”

    刘羡阳如释重负,笑了起来,“阮姑娘毕竟是阮姑娘。”

    阮秀说道:“我方才这么问,除了好奇如今剑气长城是怎么个样子之外,也想知道他在那边,过得好不好,要是因为有宁姚在的缘故,他过得很好,我与他是朋友,当然也会很高兴。”

    刘羡阳刚要顺着阮秀的言语多聊几句,说陈平安那小子在剑气长城是如何的如鱼得水,刘羡阳突然打住,在心中默默告诫自己千万别多嘴。

    刘羡阳再过几年,下一次重返家乡,就会名正言顺地成为龙泉剑宗的祖师堂嫡传,关于此事,在刘羡阳登山后,阮邛与嫡传和记名弟子都讲明白了,只是刘羡阳在祖师堂谱牒上的名次,是在开山大弟子董谷之后,还是直接丢到谢灵之后,阮邛没说,刘羡阳没问,就成了如今龙泉剑宗许多记名弟子茶余饭后的一桩趣谈,宗门上下,如今也都熟悉宗主的脾气,只要练剑心诚,言语忌讳不多,关于刘羡阳的修行境界,更是猜测颇多。毕竟正儿八经的儒家弟子,剑修不多。

    阮秀好奇问道:“为什么还是愿意回到这里,在龙泉剑宗练剑修道?我爹其实教不了你什么。”

    刘羡阳无奈道:“陈平安太会照顾别人,不太擅长照顾自己,我离得远了,不放心。”

    “‘我不放心陈平安。”

    阮秀轻声念叨了一句刘羡阳的肺腑之言,她笑了起来,收起了绣帕放入袖中,沾着些糕点碎屑的手指,轻轻捻了捻袖口衣角,“刘羡阳,不是谁都有资格说这种话的,可能以前还好,以后就很难很难了。”

    刘羡阳笑呵呵道:“我不放心陈平安。”

    阮秀笑眯起眼,装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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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龙城藩王府邸,书房。

    书案上摆了一些不同朝代的正统史书,文豪诗集,书画册子,没有搁放任何一件仙家用物作为装饰。

    书案后边摆放着四条屏,一幅旧大骊地图,一幅宝瓶洲版图,其余两幅,分别绘有桐叶洲、北俱芦洲仙家门派分布图。

    从北方家乡刚刚返回南边藩地的宋集薪,独自坐在书房,挪动椅子方向,面朝四条屏而坐。

    宋集薪双手环住一把小巧玲珑的养心壶,轻轻旋转,小壶地款为“山魈”二字。

    宋集薪轻轻拧转着手中小壶,此物失而复得,算是物归原主,只是手段不太光彩,不过宋集薪根本无所谓苻南华会怎么想。

    当年苻南华进入骊珠洞天,以一袋子金精铜钱和一枚老龙布雨佩,从宋集薪手中买下了这把小壶,这笔买卖,其实还算公道,当然苻南华还是凭本事捡到了个不小的漏,不同于许多山上法宝,空有品秩,对于地仙修士却是鸡肋之物,这把养心湖是品秩极高的珍稀法宝,最是适宜地仙修养道心、润泽气府,不但如此,壶中别有小洞天,还是件方寸物,所以苻南华得手之后,请高人勘验一番,喜出望外,十分珍爱。

    昨天苻南华与年轻藩王“叙旧”,宋集薪便提及了这把小壶,今天苻南华就托人送来。

    宋集薪并不是真正贪图一把养心壶,而是此次回乡游历,让一直看似勤勉为政、实则得过且过的年轻藩王,从一个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泥瓶巷宋集薪,不知不觉提起了一份心气,终于开始以大骊藩王“宋睦”自居,那么这把重新落入手中的小壶,宋集薪松开一手,轻轻掂量,这就是山下权势的分量。

    自古仙家轻王侯。

    但是如今的大骊王朝不一样,早已是将一洲所有山上势力打压、掣肘、威慑得喘不过气来,任你是神诰宗、真境宗这样既是宗字头、更有别洲大靠山的庞然大物又如何,到了大骊皇帝“宋和”的御书房小朝会之上,依旧要以半个臣子自居,需要看人脸色行事,乖乖落座,乖乖起身。

    宋集薪随意抛着那把价值连城的小壶,双手轮换接住。

    身后桌上有两份秘档,都是宋集薪要求铜人捧露台收集的情报,宋集薪完全信不过绿波亭谍子,因为绿波亭最早的主人,毕竟是那位大骊娘娘,如今的太后娘娘,更是宋集薪的亲生母亲,虽说如今绿波亭与牛马栏一并属于国师大人,但是宋集薪很清楚,绿波亭许多没被剔除出去的老人,都知道如何做,在皇帝宋和、太后,与势单力薄的藩王宋睦之间,如何取舍,傻子都清楚。

    而捧露台却是大骊军方独有的谍报机构,只会听令于皇叔宋长镜一人,一直以来连国师崔瀺都不会插手。

    宋集薪转过头,瞥了眼那两份档案,一份是北俱芦洲上五境修士的名单,十分详细,一份是关于“少年崔东山”的档案,十分简略。

    趴地峰火龙真人,太霞一脉的李妤已经兵解离世,指玄峰袁灵殿,此外还有

    白云桃山两脉,所幸其中一人只是元婴境,不然火龙真人这一脉,实在是太可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