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来烽火戏诸侯

第七百九十一章 横着走(第3页)

    不知为何,文庙先后几场议事,周礼都没有参加。

    陈平安方才犹豫了一下,还是称呼对方为先生。

    周礼面带笑意,与陈平安回了个道门稽首,心声道:“久闻隐官大名,今日有幸得见。”

    贺小凉微笑道:“陈平安。”

    她开口,就只是说了个名字。

    不过在言语之时,贺小凉以仙人术法,隔绝出一座小天地。

    不小心此地无银三百两?还是故意为之?

    陈平安说道:“贺宗主。”

    就只是答复了一个身份。

    老舟子点点头,自顾自说道:“你这小娃儿,还算是个有出息的,当年我没看走眼,不然今天非要训你几句。”

    桂夫人转过头。

    老舟子立即闭嘴。

    这个顾清崧,或者说仙槎,其实在中土神洲已经久未露面,不曾想重现江湖,就半点没有让人失望,在泮水县城那边,再次一战成名,三言两语,将那郑居中,韩俏色,柳赤诚,傅噤,全给他骂了个遍。

    不谈切磋道法,只说骂架,好像整座白帝城,都被他一锅端了。

    关键是顾清崧还能活蹦乱跳的离开,在那韩俏色与柳赤诚都在大门口现身的情况下,老舟子依旧毫发无损,全身而退。

    陈平安与这位老舟子,当年在桂花岛不但见过,还聊过。

    那会儿还是少年岁数的陈平安,差点就要传授老舟子一些学问。

    哪怕陈平安清楚了老舟子的身份,是那陆沉的不记名大弟子,陈平安还是没有什么恶感,是非分明,就会恩怨分明。

    李希圣笑道:“我们继续散步,不耽误你们钓鱼。”

    有意无意,李希圣只是与小宝瓶心声言语。

    一行人离去。

    陈平安和李宝瓶继续坐回椅子。

    李希圣走出去很远,摇摇头,好嘛,有了小师叔就忘了哥,小宝瓶一次转头都没有啊。

    贺小凉转头望去,望向那个坐在竹椅上的青衫男子,她眼中有些不可名状的笑意。

    一旁的高剑符,黯然神伤,想要喝酒,可又好像已经喝酒了。

    眼看青天行白云,伤心人醒在醉乡。

    顾清崧小心翼翼喊出一个昵称:“桂。”

    一向气态雍容的桂夫人回了一个字,“滚。”

    终于说上话了不是?顾清崧竟是有些受宠若惊,挪了挪脚步,一边搓手,一边笑声答道:“好嘞。”

    顾清崧先前之所以破天荒说几句好话,除了桂夫人在身边之外,确实有些悔青肠子,当年不该与那少年说什么“休要坏我大道”的,而应该诚心诚意,与那少年虚心请教一些男女情爱的门道。不然一个模样也不咋俊俏的泥腿子,小小年纪,就能够拐骗了宁姚?所以顾清崧先前那番言语,是打算先做好铺垫,回头再私底下找一趟陈平安,请他喝酒都成,喊他陈兄都可。

    李希圣心声笑问道:“怎样?”

    周礼笑答道:“少言不生闲气,静修可以永年。此外厉害之处,在于与人往来,不在乎乍交之欢,而无久处之厌。”

    鸳鸯渚更远处,那个昵称瑞凤儿的少女,忍不住再次问道:“酡颜姐姐,那个人是谁啊,你怎么好像很怕他?明明认得,躲他什么。”

    离着那一袭青衫有些远了,酡颜夫人便笑道:“我怕他?玩笑呢。”

    少女蓦然醒悟,“酡颜姐姐,莫不是你喜欢他?!”

    酡颜夫人目瞪口呆,赶紧伸手捂住这个傻丫头的嘴巴,“别乱说!”

    给那家伙听了去,她最少得再赔上一座梅花园子。

    喜欢他?不等于是与那位心黑手辣笑眯眯的隐官大人,问拳又问剑吗?

    一个不小心,真会被他活活打死或是坑死的。

    河边,陈平安又钓起了一条金色鲤鱼,放入鱼篓。

    两边都有些侧目。

    当然不是贪图那条鲤鱼。

    而是两拨人都刚好借这个机会,再打量一番那个年纪轻轻的青衫客。

    主动称呼桂夫人为“桂姨”。

    还被那个大名鼎鼎的顾清崧夸奖了一通,小子,有出息,没看错人,就不训话了。

    显然是一番山上长辈与半个自家晚辈的措辞。

    好像与那位北俱芦洲的贺小凉,也认得,道了一声贺宗主。

    如果没有看错,贺小凉好像有些笑意?

    与早年山水邸报上的小道消息,不太一样。

    贺小凉作为白玉京三掌教的嫡传弟子,还是一位能够在北俱芦洲开宗立派的仙人境。

    当然,贺小凉确实生得姿容极美。

    而且听说她一心修道,根本无心男女情爱,连那北俱芦洲大剑仙白裳的唯一弟子徐铉,痴心于她,贺小凉却只因为觉得被此人纠缠得烦了,竟然就直接大打出手,将其重伤。完全不给白裳半点颜面,最终导致双方宗门,就此结下一桩死仇。白裳好像还放出话,贺小凉这辈子休想跻身飞升境?

    无论男女,都会多看贺小凉几眼。男子多看一眼,愈发觉得她气质出尘,有那遗世独立之感,与这样的女子结成山上道侣,那就真是不羡鸳鸯不羡仙了。女子多看她几眼,估计是想要看那贺小凉一眼,她就会姿色随之清减几分?

    不管如何,两拨人都难免高看了那个年轻钓客一眼。

    毕竟能够认识这么多的大修士。

    李宝瓶说道:“小师叔,贺姐姐好像还是当年初次见面的年轻容貌,可能……还要更好看些?”

    陈平安摇头道:“没在意。”

    他只是没来由想起了自家落魄山上的女子,比如勤勉走桩的岑鸳机,和那锋芒毕露的元宝,其实这两位女子武夫,如今年纪也都不小了,至今还没有嫁人。女子嘛,到底是不愁嫁的,哪怕眼角多出一两条鱼尾纹,还是不耽误被男子喜欢。而且自家山头,那是什么风水,无论男女,就没哪个是歪瓜裂枣的。朱敛,姜尚真,米裕,崔东山,曹晴朗,元来……这都是还没拉上魏山君和那些客卿呢,剑术拳法,琴棋书画,梳妆打扮,什么不能聊,什么不擅长?也就是他这位山主挣钱最讲脸皮,不然镜花水月一开,这宝瓶洲的神仙钱,还不得洪水决堤一般,疯狂涌入落魄山?

    而女子武夫,只要跻身了炼气境,不但可以淬炼体魄,还能滋养魂魄,虽然没有练气士跻身中五境那么驻颜有术,效果还是很明显的,等到她们跻身了金身境,又会有一份额外的裨益。桐叶洲的那位蒲山黄衣芸,岁数不小了吧,如今不也瞧着年纪不大?

    不过自家山头,元来早就喜欢岑鸳机,元宝偷偷爱慕曹晴朗,陈平安这次返乡,都已经听说了。

    事实上连小米粒都发现了,私底下跟好人山主告密,说每次曹晴朗在场的时候,那个大元宝说话就会特别凶,嗓门贼大,还故意不去看曹晴朗嘞,蒙谁呢,眼睛不看,心眼里边,全是曹晴朗哩。

    所以如今是不是就元宝一个人,误以为喜欢一事,只有她自己知道?

    李宝瓶笑问道:“小师叔,在想开心的事情?”

    陈平安点头道:“想着帮山头挣钱呢。”

    李宝瓶记起一事,“听说鸳鸯渚上边,有个很大的包袱斋,好像生意挺好的,小师叔有空的话,可以去那边逛逛。”

    陈平安笑道:“有空就去,嗯,咱们最好带上李槐。”

    陈平安立即从袖中摸出一张黄纸符箓,伸手一抹符胆,灵光一闪,陈平安心中默念一句,符箓化作一只黄纸小鹤,翩然离去。

    去泮水县城那边找李槐了,让他赶来鸳鸯渚这边碰头。

    那位趺坐蒲团的老人,再次睁开眼睛,眼见那传信黄鹤远去,咦了一声,显然有些讶异,怎的不是一位金身境武夫,成了个地仙气象的符箓修士?

    难道是那桐叶洲蒲山叶氏子弟?

    那个斜卧饮酒的豪阀贵公子,仰头痛饮一杯酒,好家伙,诗兴大发了,笑着朗声吟诗一首。

    黄鹤一声楼外楼,鱼竿销日酒消愁。仙酿解却山中醉,便觉轻身羽化天。

    陈平安突然觉得,原来打油诗这种事情,能少做就是少做,确实言者开心,听者揪心。

    李宝瓶小声问道:“小师叔,听裴钱听小米粒说,你很会作诗了?”

    陈平安摆手道:“没有的事,别听她们胡说八道。”

    李宝瓶将信将疑。

    陈平安以心声与那簪花男子说道:“看够了没有?”

    那男子小有惊讶,犹豫片刻,笑道:“你说什么呢?我怎么听不懂。”

    陈平安说道:“劝你管管眼睛,再老老实实收收心。山上行走,论迹更论心。”

    男子抬起一根手指,轻轻拨动发髻间的所簪之花,是百花福地一位命主花神所赠,当然不是靠他自己的面子,而是师门祖师。

    陈平安不再言语。

    男子竟是身体后仰,然后直愣愣望向那个一眼动心的红衣女子。若是她没有书院弟子的身份,就好了。

    他保持那个姿势,与那青衫客笑问道:“怎的,不过是看了几眼,你就要打打杀杀?你谁啊?”

    陈平安笑眯眯转过头。

    那人抬起一只手,轻轻拍打自己脖子,以心声大笑道:“来来来,往这里丢张符箓,当我诚心求你,如何?”

    不知天高地厚的外乡佬,不过是认识那桂夫人、顾清崧,至多在那周礼、贺小凉跟前,勉强能够说上句话,真以为可以在中土神洲横着走了?

    李宝瓶问道:“小师叔,咋了?”

    陈平安放下手中鱼竿,笑道:“有人求我打他,差点被他吓死。”

    没被文海周密算计死,没被剑修龙君砍死,不曾想在这边碰到绝顶高手了。

    李宝瓶眨了眨眼睛,“吃砒-霜长大的啊。”

    陈平安笑着没说话。

    跟李宝瓶这些言语,都没心声。

    所以两拨人都听见了。

    那簪花男子嗤笑一声,伸了个懒腰。

    然后一道救人的飞剑,被一袭青衫双手夹住,随手丢入水中,一道拦阻术法被那一袭青衫伸手一抓,掌心造化聚拢一团。

    至于那个簪花男子,被出现在身后的那个青衫客,伸手拽住脖子,高高提起,使劲丢出,后者身形奔如快雷,直接去往大河对岸,一路翻滚打水漂。

    一袭青衫更是神出鬼没,缩地山河却毫无气机涟漪,瞬间出现在对岸,一脚踩中那簪花男子的脖子,再一踹,又是打水漂,返回原位,竟是丝毫不差。

    那位玉璞境老剑仙,是皑皑洲密云谢氏的客卿,而那簪花的可怜虫,是完全不沾边的另外一拨人了,老人更不认识,他原本大可以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只是率先察觉事情不对劲,想着帮着拦上一拦,免得年轻人气性大,动手没个轻重,一旦闹出人命,在这文庙附近,可不是什么小事。而这位老剑仙的那道飞剑,本想着既能打消一场风波,也能顺手赚取一份山上的香火情,不曾想飞剑才祭出,就觉不妙,果不其然,直接给那青衫客双指并拢,随随便便丢入河中,被本命飞剑的气机牵引心神,差点就是一个道心不稳,不过对方出手极有分寸,其实是留了很大台阶给他的,算很厚道了。

    不然一位玉璞境剑仙率先出剑,不是问剑是什么?

    剑修没有那么多的弯弯绕绕。

    幸好对方不是剑修。

    所以这会儿当那个驻颜有术的“前辈”,双手笼袖,笑望向自己,老玉璞立即起身抱拳致歉道:“不小心冒犯前辈了。”

    他娘的,老剑仙还是有些憋屈,气不顺。老子搁年轻那会儿,遇到这类事情,哪怕境界不够,技不如人又如何?问剑就问剑了,先砍了再说,怕个卵。

    陈平安笑道:“是前辈多想了,没有什么冒犯不冒犯的。因为听说前辈与蒲禾是好友,年轻时也曾去过异乡出剑。”

    老剑修呆若木鸡,随即恍然,刹那之间,老人神色激动,抱拳朗声道:“流霞洲剑修,见过隐官!”

    老人都没好意思报上自己的名字。

    因为年轻时候去剑气长城,只是个喝酒说话都不敢大声的金丹境,杀妖寥寥,不值一提。

    本来也没什么,境界不够,不算丢人。但是好死不死,摊上了个嘴上缺德的朋友,老友蒲禾前些年返乡,跌了境,好家伙,都是个破烂元婴了,反而开始鼻孔朝天了,见着了他,口口声声你就是个废物啊,老东西这么没卵,去了剑气长城,都没资格蹲在那酒铺路边喝酒啊……你知不知道我与那最后一任隐官是什么关系,忘年交,兄弟二人联手坐庄,杀遍剑气长城,所以在那边的一座酒铺,就老子一人喝酒可以赊账,信不信由你,反正你是个孬种废物,与你说话,还是看在酒不错的份上……

    把老人气了个半死。

    老剑修突然冷不丁来了一句:“隐官,我来砍死他?我麻溜儿跑路就是了。”

    陈平安无言以对。

    不愧是去过剑气长城的剑修。

    如今的陈平安,其实也还不知道一件事。

    浩然天下只要有剑修处,陈平安就永远不是什么文圣一脉的关门弟子,也不是什么宝瓶洲落魄山的山主。

    他只会是那剑气长城的隐官,永远不缺酒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