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来烽火戏诸侯

第八百零五章 白衣与青衫

    夜航船,灵犀城。

    这天黄昏里,宁姚打算去往下一处城池,她就又是随手一剑,打开夜航船禁制,剑光直冲云霄。好让中土文庙那边知晓这条渡船的行踪。

    临行之前,宁姚带着裴钱,小米粒和白发童子,找到那位被誉为浩然天下婉约词宗的女子城主,除了感谢灵犀城的款待之外,还帮着陈平安的朋友姜尚真,捎话给她。

    李夫人与那位头生鹿角的俊美少年,带着几位外乡客人走在高过云海的廊桥中,廊桥附近有片晚霞似锦,就像铺了一张鲜红颜色的名贵地衣,众人登高远眺,景色宜人,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天地静谧祥和。

    李夫人突然心情不悦,因为廊桥一端尽头,从形貌城赶来一拨不速之客。

    她欣赏宁姚,并不意味着她喜欢所有剑修。

    宁姚之于天下剑道,就像她之于词篇一道,绝不输给任何男子,古人今人。

    宁姚微微皱眉,不知道这条夜航船,怎么会平白无故多出一位飞升境剑修。

    难道此人是冲着陈平安来的?

    不过对方像是受了点伤?

    宁姚转头与李夫人说道:“是来找我们的,夫人袖手旁观就是了,如果不小心打坏了灵犀城,我事后肯定照价赔偿。”

    她没钱,陈平安有。

    李夫人点点头,确实不愿掺和这些浩然是非和山上恩怨,就带着那位文运显化而生的鹿角少年离开此地。

    刑官。嫡传弟子杜山阴。婢女汲清,祖钱化身。

    杜山阴见着了那个背剑女子,有些紧张,喊了声宁剑仙,然后自报名号,说了他在剑气长城的住处街巷。

    汲清笑容嫣然,施了个万福,喊了声宁姑娘。

    宁姚点头还礼。

    刑官那张死气沉沉的脸上,难得有几分笑意,自报名号,“我叫豪素。之前在剑气长城,一直待在牢狱。”

    宁姚心中恍然,抱拳道:“见过刑官前辈。”

    她没有见过刑官,但是听说过“豪素”这个名字。在飞升城改名为陈缉的陈熙,前几年有跟她提及过。说下次开门,如果此人能来第五座天下,并且还愿意继续担任刑官,会是飞升城的一大臂助。

    刑官豪素,虽然对陈平安有一种天然成见,可那只是因为陈平安拥有一座福地的关系。

    对于任何一位天下福地主人,豪素都没好感。

    但是他对宁姚,却颇有几分长辈看待晚辈的心态。

    这还是作为唯一嫡传弟子的杜山阴,第一次知道师父的名讳。

    只是不知道师父是从无姓氏,还是刻意省略了。

    白发童子有些发毛,一点一点挪步,站在了裴钱身后,想了想,觉得还是站在小米粒身后,更安稳些,站在小矮冬瓜背后,她双膝微蹲,自己瞧不见那位刑官,就当刑官也看不见她了。

    豪素瞥了眼那个白发童子,与宁姚以心声说道:“先前在容貌城那边,被吴霜降纠缠,被迫打了一架,我不舍得拼命,所以受了点伤。”

    不舍得。这位刑官的措辞有些微妙。

    宁姚点点头。

    剑修越境杀敌一事,在真正的山巅,就会遇到一道极高的关隘。

    那位岁除宫吴霜降,到底怎么个难杀,宁姚前不久刚刚领教过。

    宁姚问道:“这次重返浩然,前辈是要与人寻仇?”

    她不喜欢与人客套寒暄,也不喜欢说话弯来绕去。如果这位剑修不是刑官,双方都没什么好聊的。

    豪素点点头,“是要寻仇,为家乡事。中土神洲有个南光照,修为不低,飞升境,不过就只剩下个境界了,不擅厮杀。其余一串废物,这么多年过去,哪怕没死的,只是苟延残喘,不值一提,只不过宰掉南光照后,若是运气好,逃得掉,我就去青冥天下,运气不好,估计就要去功德林跟刘叉作伴了。飞升城暂时就不去了,反正我这个刑官,也当得一般。”

    宁姚对于这些旧账,就只是听听。

    这位刑官没来由说了句:“找谁当道侣不好,偏要找个陈平安。”

    宁姚摇头道:“这件事,前辈没资格指手画脚。”

    白发童子偷偷转过头,再悄悄竖起大拇指,这种话,还真就只有宁姚敢说。

    瞧瞧,什么刑官,屁都不敢放一个,呦,还有脸笑,你咋个不笑掉大牙嘞?

    豪素斜眼望向那边。

    白发童子立即躲回去,缩了缩脖子。

    小米粒反正什么都不懂,只管手持行山杖,站着不动,为身后那个白头发的矮冬瓜,帮忙遮挡风雨。

    黑衣小姑娘,对那个男人咧嘴一笑,赶紧变成抿嘴一笑。

    豪素笑着点点头,算是与小姑娘打过了招呼。

    小米粒立即学那好人山主,怀抱绿竹杖,低头抱拳,老江湖了。

    宁姚介绍道:“小米粒是落魄山的右护法。”

    豪素小有意外,陈平安的家乡山头,就找了这个洞府境的小精怪,当护山供奉?

    男人站在廊桥中,看客不一样的心境,同样的景致,就是两种风情。

    寒山冷水残霞,白草红叶黄花。

    本来打算与宁姚打声招呼就走的男人,犹豫了一下,以心声言语道:“让他小心些暗处的算计。约莫有那么二十来号人,分散九洲,至于具体是谁,有誓约在,我不能多说。”

    话就说这么多。

    哪怕能说,他也懒得讲。

    宁姚笑道:“谁该小心,还说不定。”

    豪素叹了口气,莫不是世间任何女子,只要喜欢了谁,都是这般没道理可讲的?

    豪素说道:“撇开我那点没道理的成见不谈,他当隐官,当得确实让人意外,很不容易了。”

    宁姚说道:“我不觉得意外。”

    豪素一时语噎。

    汲清偷偷笑着,这个宁姚与年轻隐官,好像是截然相反的性子啊,两人是怎么走到一起的呢。

    豪素笑道:“在剑气长城那些年,相较之下,不管是比起萧愻,还是陈平安,就我这个刑官,当得最无所事事,等到此次了却心愿,与仇人算清旧账,以后只要还有机会,能够纯粹以剑修身份,为飞升城出剑,责无旁贷。”

    宁姚抱拳致谢。

    豪素告辞离去,剑开夜幕,带着嫡传和婢女一同离开夜航船,准备安置好身边两人后,就孑然一身,悄然赶赴中土神洲。至于那座百花福地,就不去了,相思了无益,见不如不见。

    离开了夜航船,大海茫茫不知何处,豪素看了眼夜幕星象,找准一个方向,御风时豪素与嫡传弟子提醒道:“杜山阴,记得那个承诺,学成了剑术,必须杀绝浩然天下的山上采花贼。如果你毁约,就算我无法亲自问剑,你一样会死。”

    杜山阴先前有些魂不守舍,闻言悚然,恭敬说道:“师父,弟子一定会信守承诺,此生跻身飞升境之时,就是山上采花贼灭绝之日。”

    不知道师父与那百花福地有何渊源,以至于让师父对山上采花贼如此痛恨。

    豪素点点头,“有汲清留在你身边,以后你就算想要开宗立派,也不是什么难事。不过将来有了自己的山头,祖师堂就别挂我的画像了,你就当自己是山泽野修,没有什么师承,杜山阴就是开山祖师。不过遇到难关,只要我能够出剑,答应帮你出剑三次。我给汲清留下了一封密信,当你身陷绝境之时,就是退路所在,记得不可提前看信。”

    豪素抬头看了眼天幕。

    我当少年时,盛气何跋扈。向秀甘澹薄,深心托豪素。

    觉昨是而今非,看过几回满月。

    杜山阴是谨小慎微的性子,不适宜问的绝不多问一句。在豪素这边,远远不如侍女汲清那么随意。

    汲清好奇问道:“主人,我们真不去百花福地看看吗?”

    说到底,她还是希望能够在刑官身边多待几天,其实她对这个杜山阴,印象很一般。

    豪素摇头道:“不去了。以后你和杜山阴,可以自己去那边游历。”

    汲清有些想不明白,欲言又止。

    豪素说道:“不要多问。”

    汲清赧颜一笑。

    其实豪素真正念念不忘的,不是百花福地的那位花神娘娘,她只是相貌酷似一位家乡女子。豪素当年出剑斩杀一位上五境修士后,避难远遁,机缘巧合之下,逃到了百花福地,在那边曾经有过养伤练剑几年的安静光阴。

    在他从家乡福地飞升到浩然天下之前,其实曾经与一个女子约定,一定会回去找她。

    当时的豪素,志得意满,将只存在于古书记载上边的“飞升”一事,视为囊中物,立誓要要为家乡天下的有灵众生,开辟出一条长生不朽的登天大道。

    为后世开辟新路者,豪素是也。

    只是没有想到,就因为他的“飞升”,引来了浩然天下各大宗门的觊觎,最终导致福地崩碎,山河陆沉,生灵涂炭。

    等到远游客再回首,故乡万里故人绝。

    所以这位剑气长城的刑官,才会不喜欢任何一位福地主人,但男人真正最憎恶的人,是豪素,是自己。

    灵犀城那边,宁姚因为刑官随后出剑,打破渡船禁制离去,她担心陈平安误以为自己与刑官起了冲突,就与城主李夫人打了个招呼,又剑斩夜航船,这才带着裴钱她们几个去往别座城池。

    宁姚笑问道:“小米粒,记得我递出几剑了吗?”

    小米粒神色认真想了想,“记得不了,好像不多唉。”

    宁姚笑道:“那就好。”

    裴钱背着大箩筐,松了口气,心中默默在账簿上边,又给小米粒记了一功。

    小米粒哀叹一声,一边用行山杖戳着地面道路,一边挠挠脸,可怜兮兮道:“好人山主虽说是忙正事去了,肯定每天觉得度日如年哩,想一想,怪可怜的。”

    白发童子一拍额头,手掌狠狠抹脸,这个小米粒,真是半点没白当那落魄山的护山供奉。

    裴钱问道:“师娘,飞升城那边的剑修,会想念师父吗?”

    宁姚笑着点头,“会的。”

    裴钱犹豫了一下,“印象好吗?”

    宁姚点头,“老人,年轻人,对他的印象都不差。当然肯定也有不好的,不过数量很少。”

    尤其是飞升城年轻一辈的剑修,练气士和武夫。

    对那位独自留在城头上的隐官大人,什么观感?

    幸亏是自己人。

    裴钱笑道:“那以后我就去那边的天下游历啊。”

    宁姚想了想,这是什么道理?

    灵犀城廊桥中,双手笼袖的鹿角少年,轻声问道:“主人真要卸任城主一职?给谁好呢?这么多年来,来来往往的渡船过客,主人都没挑中合适人选,城内驻留修士,主人又看不上眼,我们与渡船之外也无联系。”

    李夫人笑道:“放心,肯定不会是让那仙槎来当城主。”

    鹿角少年伸出一根手指,揉了揉太阳穴,只要一想到那个老舟子,就要让他心生烦躁。

    多年之前,仙槎乘舟泛海,无意间碰到了夜航船,那次身边没了陆沉,依旧非要再次登船,说是一定要见李夫人,当面道谢,没头没脑的,灵犀城就没开门,那个仙槎就兜兜转转,在夜航船各大城池之间,一路磕碰,这里吃闭门羹,那边碰了一鼻子灰,隔三岔五的,老舟子就要忍不住骂人,骂完被打,被打就跑,跑完再骂,打完再骂,铁骨铮铮……

    老舟子足足耗费了百年光阴,还在那边死撑,非要走一趟灵犀城才肯下船,看架势,只要一天不进灵犀城,仙槎就能在夜航船一直逛荡下去。

    最后主人实在看不下去,又得了船主张夫子的授意,后者不愿意仙槎在夜航船逗留太久,因为说不定会被白玉京三掌教惦念太多,一旦被隔了一座天下的陆沉,借机掌握了渡船大道所有玄妙,说不定就要一个不小心,夜航船便离开浩然,飘荡去了青冥天下。陆沉什么事情做不出来?甚至可以说,这位白玉京三掌教,只喜欢做些世人都做不出来的事。

    李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