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来烽火戏诸侯

第八百零八章 心声(第3页)

    结果陈平安刚单掌递出,只是摆了个拳架起势,裴钱就后退了一步。

    宁姚觉得今天这拳教不了。

    陈平安愈发疑惑,“裴钱?”

    裴钱低着头,嗓音细若蚊蝇,“我不敢出拳。”

    陈平安气笑道:“怎么,是担心自己境界太高,拳意太重,怕不小心就一拳打伤师父,两拳打个半死?”

    裴钱只是看着地面,摇摇头,闷不做声。

    陈平安望向宁姚,她摇摇头,示意换个法子,不要强求。

    陈平安想了想,就转头与那白发童子喊道:“你过来,帮个忙。”

    白发童子跳脚道:“结账是我,挨揍又是我,隐官老祖你还讲不讲江湖道义了?!”

    裴钱抬起头,满是愧疚,陈平安笑着摆摆手,“不打紧,接下来仔细看好师父的出拳就是了。”

    宁姚朝裴钱招招手。

    裴钱走过去,宁姚轻声道:“没事。”

    裴钱点点头。

    宁姚见她额头竟然都渗出了汗水,就动作轻柔,帮着裴钱擦拭汗水。

    裴钱有些赧颜。

    那个白发童子摆出个气沉丹田的架势,然后一个抖肩,双手如水晃荡起伏,大喝一声,然后开始挪步,围绕着陈平安转了一圈,“隐官老祖,拳脚无眼,多有得罪!”

    陈平安站在原地,差点没了出手的想法。

    小米粒蹲在远处,装了一大兜掉地上的柿子,一口就是一个,都没吃出个啥滋味。

    白发童子绕了一圈,一个蹦跳,金鸡独立,双掌一戳一戳的,正色道:“隐官老祖,我这一手螳螂拳,千万小心了!”

    陈平安直接就是一腿,白发童子被扫中脖颈,脑袋一歪,在地上弹了几弹,期间还有身形翻滚。

    白发童子最终倒地不起,摆摆手手,有气无力道:“不打了不打了,小米粒,记得把药钱记账上,就三两银子好了,回头到了落魄山,我就跟韦财神要去。”

    陈平安瞪眼道:“你给我认真点。”

    白发童子哀叹一声,蹦跳起身,拍了拍身上尘土,“行吧行吧。”

    接下来两人切磋,这头飞升境化外天魔,就用了些青冥天下的武夫拳招,陈平安则拳路“精巧”,好似女子拳脚,不过看似“婉约”,实则极快极凌厉。

    裴钱看得仔细,不光是拳路、招数,过目不忘,她还能看清楚师父拳意的流淌痕迹。

    不但是陈平安的出手,就连白发童子那些衔接极好的各家拳招、桩架,都一并被裴钱收入眼底。

    其实在吴霜降登上夜航船,与这位心魔道侣重逢后,因为暗中帮她打开了许多禁制,所以如今的白发童子,等于是一座行走的武库、神仙窟,吴霜降知晓的绝大部分神通、剑术和拳法,她最少知道七八分,可能这七八分当中,神意、道韵又有些欠缺,但是与她同行的陈平安,裴钱,这对师徒,似乎已经足够了。

    可能这才是那桩买卖当中,吴霜降对落魄山最大的一份回礼。

    吴霜降故意不说破此事,自然是笃定陈平安“这条吃了就跑的外甥狗”能够想到此事。

    所以一开始只想着让裴钱看拳的陈平安,出拳越来越认真,有了些切磋意味。

    白发童子一边嗷嗷叫着,一边随手递出一拳,就是青冥天下历史上某位止境武夫的杀手锏。

    裴钱一一记下。

    小米粒忙着吃柿子,一颗又一颗,突然耸肩膀打了个激灵,一开始只是有点涩,这会儿好像嘴巴麻了。

    宁姚看着那一袭青衫,出拳如云水,她就有些遗憾,没有能够亲眼看见那场文庙问拳。

    记得当年在城头上,他好像都没能打中曹慈一拳?

    如今陈平安的出拳,确实大家风范。

    道理很简单,好看嘛。

    难怪当年躲寒行宫那些武夫胚子,一个个都看不起阿良的拳法,等到后来郑大风教拳,也没觉得咋样,都说还是隐官大人的拳法,又好看又实用。刑官一脉的纯粹武夫,因为最早就是一拨孩子,所以与这一脉与避暑行宫的隐官一脉,关系天然亲近。尤其是资质最好的那拨年轻武夫,无论男女,对“上任隐官陈掌柜”,更是推崇。

    宁姚抿起嘴唇,笑眯起眼。

    不知道以后他去飞升城,是怎么个热闹场景。

    陈平安不在渡船这段时日,宁姚除了与小米粒经常闲聊,其实私底下与裴钱,也有过一场谈心。

    可能是陪着师娘一起喝酒的关系,裴钱喝着喝着,就说了些藏在心里很多年的话。在落魄山上,哪怕是跟暖树姐姐和小米粒,裴钱都从没说过。

    比如她会很怀念小时候,在骑龙巷帮忙招徕生意那会儿,每天会去学塾上课,虽然其实也没学到什么学问,每天光顾着逃课和发呆了。但是到后来,长大之后,就会很感谢师父和老厨子的良苦用心,好歹上过学塾,正正经经的,身边都是些读书声。

    曾经有个小镇学塾的教书先生,大概是觉得那个黑炭小姑娘,实在太心不在焉了,怒其不争,有次就让裴钱去把爹喊来。

    吊儿郎当的黑炭小姑娘,就嘴上说着,我爹忙得很,出远门了。心里说着,屁学问没有,还不如老厨子哩,教我?偶尔背个书都会念错字,我就不会。

    那他什么时候回乡?

    不晓得。小姑娘心里说着,我知道个锤儿嘛。我爹的先生,知道是谁吗?说出来怕吓死你。

    裴钱!站好,坐没坐样,站没站样,像话吗?!知不知道什么叫尊师重道?

    哦。当时敷衍了事的裴钱,心里只是觉得,我师父就一个,关你屁事,看把你能耐的,有本事咱俩划出道来,出门比划比划,一套疯魔剑法,打得你回家照镜子都不晓得是个谁。

    不过最后,那个老古板说了一番话,让裴钱别别扭扭,仍是道了一声歉。

    那个学塾的教书先生说一看你,家里就不是什么富裕门户,你爹好不容易让你来读书,没让你帮着做些农活,虽说来这边上课不用花钱,可是不能糟践了你爹娘的盼头,他们肯定希望你在这边,能够认认真真读书识字,不谈其它,只说你帮忙给家里写春联一事,不就可以让你爹少花些钱?

    在那之后,裴钱在学塾上课,就规矩了许多,好歹不继续在书上画小人儿了。

    裴钱在跟师娘坐在屋脊赏月的那晚,还说起了崔爷爷。

    宁姚问她为何会那么想念崔前辈。

    裴钱说万一,只是万一,哪天师父不要我了,赶我走,如果崔爷爷在,就会劝师父,会拦住师父的。而且就算不是这样,她也把崔爷爷当自己的长辈了,在山上二楼学拳的时候,每次都恨得牙痒痒,恨不得一拳打死那个老家伙,可是等到崔爷爷真的不再教拳了,她就会希望崔爷爷能够一直教拳喂拳,百年千年,她吃再多苦都不怕,还是想着崔爷爷能够一直在竹楼,不要走。

    最后裴钱提起了自己的师父。

    她说虽然师父没有怎么教她拳脚功夫,但她觉得,师父早就教了她最好的拳法。

    在一起走江湖的那些年里,师父其实每天都在教她,不要害怕这个世界,如何跟这个世界相处。

    那个明月夜的屋顶上,宁姚只是听着一旁喝酒微醺的裴钱,安静听着陈平安的开山大弟子,轻轻说着心里话。

    喝酒下肚,言语出口。就像肚子里的话,跟壶里的酒水,互换了个位置。

    其实细看之下,其实裴钱是一个姿容不俗的大姑娘了,是那种能够让人觉得越看越好看的女子。

    说完这些心里话,身姿纤细、肌肤微黑的年轻女子武夫,正襟危坐,双手握拳轻放膝盖,眼神坚毅。

    柿林中的这场切磋,在白衣童子显摆完了百余招绝妙拳脚之后就结束。

    不过双方都刻意压境,只在方圆三丈之内施展,更多是在招数上分胜负,不然一座柿林就要消失了。

    陈平安收拳后,望向裴钱。

    裴钱使劲点头,“师父,都记住了。”

    白发童子一手捂住脑袋,一手捂住心口,脚步不稳,如醉汉晃动,眼角余光小心翼翼瞥向陈平安,颤声道:“不妙,隐官拳意太过霸道,我好像受重伤了,小米粒,快快,扶我一把!”

    小米粒一路飞奔过去,小心搀扶住白发童子。

    陈平安青衫一震,那些脚印尘土随之四散,抖了抖胳膊,尤其是手背,有些发麻,好家伙,敢情是攒了一肚子怨气,趁着自己压境教拳给裴钱,就借机会寻仇来了,好些招数,直奔面门。

    这会儿才开始亡羊补牢?是不是晚了?

    一行人继续散步,小米粒和白发童子嬉戏打闹,两人抽空问拳一场,约好了双方站在原地不许动,小米粒闭上眼睛,侧过身,出拳不停,白发童子与之对拳匆匆,互挠呢?问拳完毕,对视一眼,个儿不高的两个,都觉得对方是高手。

    一行人最终出现在夜航船的船头。

    已经能够依稀看到北俱芦洲最南端的陆地轮廓。

    杨柳绿桃花红,荷花谢桂花开,人间平安无事。

    陈平安闭上眼睛,心神沉浸,打开最后那幅一直不敢去看结局的光阴画卷。

    在那条不知在桐叶洲何处的陋巷里,有个小姑娘撑伞回家,蹦蹦跳跳,她敲开了门,见着了爹娘,一起坐下吃饭,男子为女儿夹菜,妇人笑颜温柔,阖家团圆,灯火可亲。

    陈平安好像就站在门外的小巷里,看着那一幕,怔怔出神,视线模糊,站了很久,才转身离去,缓缓回头,好像身后跟着一个孩子,陈平安一转头,模样清秀的孩子便停下脚步,张大眼睛,看着陈平安,而巷子一端,又有一个脚步匆匆的年龄稍大孩子,身材消瘦,肌肤黝黑,背着个大箩筐,随身携带着一只缝缝又补补的针线包,飞奔而来,与陈平安擦身而过的时候,也突然停下了脚步,陈平安蹲下身,摸了摸那个最小孩子的脑袋,呢喃一句,又起身弯腰,轻轻扯了扯那稍大孩子勒在肩头的箩筐绳子。

    以后练拳会很苦。

    但是年少时背着箩筐上山,独自一人,走在大太阳底下,每次出汗,肩膀真疼。

    陈平安心神消散,视线模糊,就要不得不就此离去,退出这幅古怪至极的光阴长河画卷。

    刹那之间,就发现那个背箩筐的孩子转身走在巷中,然后蹲下身,脸色惨白,双手捂住肚子,最后摘下箩筐,放在墙边,开始满地打滚。

    下一刻,陈平安和那个孩子耳畔,都如有擂鼓声响起,好像有人在言语,一遍遍重复两字,别死。

    刹那之间,陈平安就在夜航船睁开眼,一脸茫然。

    电光火石间,那人是谁,看不真切,那个嗓音,明明听见了,却一样记不住。

    宁姚察觉到陈平安的异样,担忧问道:“怎么了?”

    陈平安轻轻抓起她的手,摇头道:“不知道,很奇怪,不过没事。”

    宁姚没有再问。

    陈平安轻声道:“等到从北俱芦洲返回家乡,就带你去见几个江湖长辈。”

    宁姚不置可否,她只是微微脸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