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来烽火戏诸侯

第八百八十一章 练手

    太徽剑宗,翩然峰。

    此处的修道之人,如今就只剩下白首一个了。

    因为白首已是金丹境剑修,加上刘景龙又是宗主,就搬去了祖山那边,所以太徽剑宗举办了一场简单的开峰仪式,翩然峰就成了白首的修道之地。

    只要白首自己愿意,其实都可以开始收弟子了。

    只是白首最近,每天都无精打采,每次练剑闲暇,就坐在竹椅上发呆。

    他其实不喜欢喝酒,喝不惯。所以每次拎着只酒壶,次次都会喝不完。

    之前与几位宗门剑修一同下山历练,去了兰房国,在一处名为铁铸关的边境,厮杀了一场,有一小撮蛮荒天下妖族修士在那边流窜犯案,一场围杀,因为那拨蛮荒修士境界都不高,胜负没什么悬念。太徽剑宗在内的几个门派修士,几乎没什么折损,受伤都不多。

    只是另外还有一场对于敌我双方都算意外的狭路相逢,那是一头金丹境妖族修士,还是个擅长隐匿的鬼修,不知怎么,一样未能通过海上归墟逃回蛮荒天下,反而给它溜到了北俱芦洲,沉寂了几年,只是为了破境跻身元婴,竟是直接祸害了一座江湖小门派的数十人,手段歹毒且隐蔽,都给它炼制成了行尸走肉,如果不是白首当时靠着刺客出身的敏锐嗅觉,察觉到一丝端倪,说不定就要错过这头妖族。

    一场险象环生的厮杀,白首出力最多,也正是他一击致命,成功杀敌,斩下头颅,飞剑碎去那鬼修的金丹,但是宗门别峰的一位师侄,龙门境剑修,虽然辈分比白首低了一辈,可其实年纪要比白首大多了,却在战事中身受重伤,被那头妖族修士的一记术法,砸中了心窍,原本有望地仙的剑修,彻底没了希望。

    白首回到了翩然峰之后,本就沉默寡言的他,就愈发不说话了。

    哪怕姓刘的,还有那个师侄,都来山上劝过,可白首的心里边就是不得劲,尤其是当那个师侄,主动来到翩然峰,找白首这个师叔喝酒,说真没事,白师叔不用上心。

    说这些话的时候,跌了境的剑修,眼神真诚,脸上还有笑意,最后说了句,真要过意不去,那就帮忙将他的境界,一起算上,以后你白首如果都没个玉璞境,那就说不过去了,到时候他天天来翩然峰堵门口骂街。

    这会儿白首双手抱住后脑勺,坐在小竹椅上,怎么能够不上心?怎么会没事呢?

    酒又不好喝。

    心里更难受。

    而那个剑修的豁达,其实让白首最难受。

    在剑气长城那边厮杀多年,那人都不曾跌境,怎的回了家乡,就在那么个小地方,偏偏就跌境了。

    而且就在他白首的眼皮子底下,对方只是一头金丹境瓶颈的畜生而已,自己与之同境,而且我白首还是一位剑修!

    先前那趟下山杀妖,在去铁铸关的路上,有天那剑修在饭桌上,听白首说他与陈平安是称兄道弟的交情,打死不信,说除非下次隐官做客翩然峰,你真能帮忙引荐一二,能让他与年轻隐官说句话,就信。当时白首拍胸脯打包票,小事一桩。

    那个姓刘的,更过分,第二次来翩然峰这边,劈头盖脸的,直接训了自己一句重话,说如果你连这点道理都想不明白,说明你还不是真正的太徽剑宗弟子,不算剑修。

    姓刘的说完混账话就走了。

    白首没说什么,讲道理什么的,哪里说得过那个书呆子师父。

    白首使劲揉了揉脸,重重叹了口气,从椅子上站起身,开始胡乱打拳。

    突然一个站定,双指并拢,指向前方,想象不远处站着个黑炭,大笑一声,“呔!那黑炭,乖乖听好了,你要是再不依不饶,大爷可就要出拳了!”

    白首变指为掌,左右摇晃,好像在甩耳光,“好好与你讲道理,不听是吧?这下子吃苦头了吧?以后记住了,再遇见你家白首大爷,放尊重些!”

    离着翩然峰不过一里路的空中,一行人御风悬停,不过某人施展了障眼法。

    白发童子满脸激赏神色,由衷赞叹道:“是条汉子!我等会儿,非得向这位英雄敬一杯酒才行。”

    前提是这家伙还能喝酒。

    刘景龙哭笑不得,不过也没出声提醒那个弟子。

    裴钱面无表情,扯了扯嘴角。

    小米粒挠挠脸,小心翼翼看了眼裴钱,看样子,是么得机会挽回喽。

    陈平安点头笑道:“果然是好拳法。”

    白首一个拧腰腾空回旋,自认为极其潇洒地踢出一腿,落地后,拍拍手掌,“不送了啊。”

    然后就是一行人飘然落地现身。

    白首闭上眼睛,再睁开眼睛,再闭上再睁开,好的,老子可以跑路了。

    二话不说,手指一抹,屋内墙壁上的那把长剑铿然出鞘,白首踩在长剑之上,匆匆御剑离开翩然峰。

    裴钱看了眼师父。

    陈平安微笑道:“叙叙旧嘛。”

    裴钱再看了眼刘景龙,后者笑道:“注意分寸就行。”

    裴钱摘下书箱,将行山杖交给小米粒,身形一闪而逝,快若奔雷,瞬间就追上了御剑的白首。

    白首卯足劲御剑,身边那个娘们始终气定神闲,跟在一旁,白首只好干笑道:“好巧。来做客啊。”

    裴钱只是与白首并肩齐驱,也不说话,金字招牌地那么面带微笑,再斜瞥。

    天不怕地不怕的白首,这辈子最怕裴钱的这个表情。

    白首开始破罐子破摔,“我是不会还手的。”

    裴钱当头就是一拳。

    白首连同脚下长剑,一起笔直落地。

    嘴角抽搐,浑身颤抖,大半截身子在山间泥土里,没有昏死过去,就是吃疼,真还不如睡一觉,然后醒过来,那个心狠手辣的黑炭就已经离开翩然峰了。

    裴钱站在一旁,问道:“接下来怎么说?要不要与我问拳让三招?”

    白首颤声道:“让一招就够了!”

    裴钱一抬手掌再转腕,将那白首整个人拔出地面再往后推出两步。

    白首摇摇晃晃,有些眼花脑袋晕。

    装,继续装。

    裴钱先前那一拳,用了巧劲,根本不至于让白首这么醉酒一般。

    她轻轻一跺脚,那把长剑瞬间蹦出,裴钱再一挥手,长剑瞬间掠回翩然峰茅屋那边,绕弧退回剑鞘。

    白首好像瞬间酒醒,哈哈笑道:“裴钱,你怎么来翩然峰也不打声招呼。”

    裴钱呵呵笑道:“怕被打。”

    白首埋怨道:“说啥气话,咱俩谁跟谁,一辈儿的。”

    裴钱问道:“一起御风回去?”

    白首说道:“让我缓缓。”

    今儿丢了太大的面子,现在回去,肯定要被陈兄弟笑话。最好是等到自己回到那边,陈平安就已经跟姓刘的,喝了个天昏地暗。

    两人徒步走向翩然峰。

    裴钱沉默片刻,说道:“铁铸关和兰房国那边的事情,我听说了。”

    白首只是嗯了一声,然后就默不作声。

    裴钱继续说道:“有些事情,补救不得的,其实你以后能做的,也就只有好好练剑了,让自己尽量不犯同样的错。愿意愧疚就继续愧疚,又不是什么坏事,总好过没心没肺,转头就不当一回事吧,但是别耽误练剑。不管是习武还是练剑,只要心气一坠,万事皆休。”

    白首还是嗯了一声,不过年轻剑修的眼睛里边,恢复了些往日神采。

    裴钱说道:“还只是个金丹,好意思当刘先生的开门大弟子,还一辈儿?谁跟你一辈儿?”

    其实白首能够在这个年纪,就已经成为金丹剑修,哪怕在剑修最寻常的北俱芦洲,都算当之无愧的天才了。

    白首侧身而走,嬉皮笑脸道:“呦,裴宗师口气不小啊。”

    裴钱只是目视前方,轻声道:“我有几斤重的拳法,就说几斤重的言语。你不爱听就别听。”

    刘先生是师父最要好的朋友之一,白首又是刘先生的开山大弟子,所以裴钱希望白首在剑道一途,可以登高,越高越好,有朝一日,还可以站在师父和刘先生身边。

    不然如果是个外人,裴钱绝对不会多说半句。

    白首怔怔看着眼前这个有点陌生的裴钱,他转过身,点点头,“是得这样。”

    裴钱突然说道:“先前你摔了八个耳光,就当你还欠我七拳。”

    白首哀嚎道:“裴钱!你啥时候能改一改喜欢记账的臭毛病啊?”

    裴钱冷笑道:“好的。八拳了。”

    白首绝望了。

    裴钱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白首,你不能让刘先生失望,因为不是任何人,都能够像你我这样,可以运气这么好,遇到这么好的师父。”

    白首笑道:“晓得了,晓得了,好嘛,我身边喜欢讲道理的人,又多了一个。”

    裴钱点点头,“九拳。”

    白首打算回了翩然峰,就在桌上刻下八个字的座右铭,祸从口出,谨言慎行。

    到了翩然峰茅屋那边,白首有些看不下去了,姓刘的跟陈兄弟,咋回事,喝得很腼腆啊。

    陈平安你行不行啊,以前徐杏酒和柳质清来这边做客,姓刘的都不会喝得这么娘们唧唧。

    白首痛心疾首道:“师父,你好歹是翩然峰的上任主人,待客不周了啊,陪陈……山主多喝点,我这儿酒水管够的,白瞎了那么好的酒量。”

    陈平安摆摆手,“不多喝,等会儿,我们要去你们祖师堂敬香。”

    太徽剑宗,上任宗主韩槐子,上任掌律黄童。

    还有历史上所有御剑远游、没有返乡的宗门剑修。

    其中三十六位,先前都死在了剑气长城和宝瓶洲两处他乡战场。

    还有更多的剑修,哪怕活着返回宗门,都已做不得练气士,更别谈剑修了。

    而且太徽剑宗剑修的仗剑远游,从无半点含糊,皆是宗门之内,境界最高,杀力最大的那拨!

    所以太徽剑宗,元气大伤。

    北俱芦洲的第一剑宗,如今竟然就只有一位玉璞境剑修。

    刘景龙,白首。

    陈平安,宁姚。

    今天只有四位剑修,走入太徽剑宗的那座祖师堂。

    不同于其他宗门、仙家山头,这座大堂之内,不仅悬挂历代祖师的挂像,所有死在战场上的剑修,都有挂像。

    刘景龙与陈平安和宁姚分别递过三炷香,笑道:“相信我师父和黄师叔,还有所有悬挂像的剑修,都会很高兴见到两位。”

    一位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一位剑气长城的飞升境剑修。

    陈平安双手捧香,沉声道:“落魄山,陈平安。在此礼敬诸位先贤。”

    宁姚站在一旁,神色肃穆道:“剑气长城,宁姚。礼敬诸位。”

    没有什么繁缛礼节,两个外乡人入了这座祖师堂,只是敬三炷香,一句言语而已。

    陈平安走向祖师堂大门,跨过门槛,回望一眼,收回视线后,直到外边的广场栏杆旁,才双手笼袖,背靠栏杆,“怎么没参加文庙议事?”

    刘景龙摇摇头,淡然道:“不能再死人了,不是不敢,是真的不能。我怕去了文庙,会一个没忍住。”

    陈平安沉默片刻,开口问道:“听说有人都有胆子大放厥词,觉得太徽剑宗是个空架子了?”

    刘景龙苦笑道:“人之常情。”

    陈平安说道:“你能忍,我不能。”

    刘景龙微微仰头,望向远方,轻声道:“只是太徽剑宗当代宗主能忍,其实剑修刘景龙一样不能忍。”

    陈平安转头对宁姚。

    宁姚点头道:“我们在这边等着。”

    陈平安和宁姚之间,在关键时刻,往往如此,从无半句多余言语。

    陈平安伸手出袖,一把拽住刘景龙,“走!问剑去!”

    老子面皮往脸上一覆,他娘的谁还知道谁?知道了又如何,不承认就是了。筆趣庫

    北俱芦洲风气如此之好,若是这点觉悟都没有,还混什么江湖,走什么山下。

    反正面皮这玩意儿,陈平安多得很,是出门行走江湖的必备之物,少年中年老人都有,甚至连女子的都有,还不止一张。

    听说那个剑修没几个的宗门,历史上曾经去过一次剑气长城,之后大几百年就再没去过,因为宗门里边的一位老祖嫡传剑修,刚过倒悬山,就与当地剑修闹了一场,不欢而散,既然城头都没去,就更不谈什么杀妖了。

    尤其是最近的百年之内,整个北俱芦洲的远游剑修和练气士,都在死人,这个宗门,好像在家乡的山上地位,反而就高了。

    既有个一直闭关的仙人境老祖师,玉璞境的当代宗主,还有什么九境武夫的客卿。

    不过比起一洲领袖、剑修云集的正阳山,好像还是要差点火候。

    刚好先拿来练练手。

    刘景龙开始与陈平安商量细节。

    最终两人御剑化虹远游。

    白首今天算是开了眼界,姓刘的真就这么被陈平安拐走,联袂问剑去了?

    他没来由想起芙蕖国山巅,师父和陈平安的那次祭剑。

    好像有些人,只要遇见了,天生就会成为朋友?

    白首突然瞥了眼不远处的裴钱,凭啥你姓刘的是这样,我白大爷却是这样?!

    白发童子啧啧称奇道:“隐官老祖的朋友,都不简单啊。”

    那个金乌宫的柳质清,跻身玉璞境,悬念不大,至于将来能否仙人,看造化,好歹是有几分希望的。

    而这个太徽剑宗的年轻宗主,好像才百来岁吧?就已经是极为稳当的玉璞境瓶颈了。

    百年之内,仙人起步,千年之内,飞升有望。

    很慢?那可是仙人境和飞升境的剑修。

    至于那个趴地峰的年轻道士,白发童子都懒得多说什么。张山峰如今缺的是一副足够坚韧的体魄,一个可以承载那份道法拳意的地盘。

    宁姚又说道:“不简单的朋友有不少,其实简简单单的朋友,陈平安更多。”

    白发童子对此没有异议。

    宁姚望向远方那一袭青衫的消逝处,说道:“刘宗主如果能够跻身飞升境,会很攻守兼备。”

    攻守兼备。尤其还有个“很”字。

    这句话,是宁姚,更是一位已经飞升境的剑修说的。

    在她看来,刘景龙当下的玉璞境,完全不输剑气长城历史上最强的那几位玉璞境剑修。

    如今的飞升城,有人开始翻检老黄历了,其中一事,就是关于“玉璞境十大剑仙”的评选。

    比如其中就有吴承霈,只不过这位剑修的入选,不是捉对厮杀的能耐,主要归功于吴承霈那把最适宜战争的甲等飞剑,所以名次极为靠后。

    除此之外,隐官陈平安,自然毫无悬念地入选了。飞升城酒桌上,为此吵闹得很,不是争吵陈平安能否入榜,而是为了排名高低,隐官、刑官、泉府三脉剑修,各执己见。

    白发童子好奇问道:“为什么隐官老祖一定要拉着刘景龙游历中土?”

    宁姚之前还真没想过这个问题,这会儿她想了想,笑道:“可能是在刘宗主身边,他就可以懒得多想事情?”

    陈平安的一次次远游,都走得并不轻松。

    不是担心世道的无常,就是需要他小心保护别人。

    但是如果身边有个刘景龙,陈平安会很安心,就可以只管出剑出拳?

    宁姚打算等陈平安回来,跟他商量个事,看可不可行。

    她想要主动担任太徽剑宗的记名客卿,不过这就涉及到了浩然天下的山上规矩、忌讳,把问题丢给他,他来决定好了。

    呵,某人自称是一家之主嘛。

    宁姚记起一事,转头与裴钱笑道:“郭竹酒虽然嘴上没说什么,不过看得出来,她很想念你这个大师姐。你借给她的那只小竹箱,她经常擦拭。”

    裴钱那边,她学师父摊开手臂,一边挂个黑衣小姑娘,一边挂个白发童子,两个矮冬瓜在比拼划水,双腿悬空乱蹬。

    裴钱听到郭竹酒这个名字后,就有些神色古怪,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

    在长大后,裴钱在游历途中,会经常想起郭竹酒这个名义上的小师妹,只是每次想起后,除了心疼,还会头疼。

    裴钱小时候那趟跟着大白鹅,去剑气长城找师父,结果天上掉下个自称小师妹的少女,会在师父与人问拳的时候,在墙头上敲锣打鼓,跟自己说话的时候,经常会故意屈膝弯腿,与裴钱脑袋齐平,不然她就是善解人意来那么一句,师姐,不如我们去台阶那儿说话呗,我总这么翘屁股跟你说话,蹲茅坑似的,不淑女唉……

    裴钱当时吵架就吵不过郭竹酒,也跟不上郭竹酒那些天马行空的想法和道理。

    裴钱除了在师父这边是例外,当然宝瓶姐姐也不算,之外她与任何人打交道,她都打小就不是个乐意、也不是个会吃亏的主儿,然后在剑气长城遇到了那个郭竹酒。

    裴钱哪怕现在,还是觉得自己是真没辙。

    但是裴钱很高兴,在当年那场战事中,郭竹酒没有一去不回。

    白首发现裴钱的异样,就很好奇这个郭竹酒是何方神圣。

    白发童子松开手,落地站定,望向白首,双手负后,缓缓踱步,笑呵呵道:“你叫白首?”

    白首摸了摸脑袋,笑嘻嘻点头,就像在说小姑娘你名叫白首也行啊。

    白发童子一脸的老气横秋,点头道:“好名字好寓意,白首归来种万松,小雨如酥落便收。”

    白首惊讶道:“小孩子家家的,年纪不大学问不小嘛。”

    白发童子撇撇嘴,回头就跟小米粒借本空白账簿。

    裴钱背着竹箱,怀抱行山杖,站在栏杆那边,举目远眺,看那高处的青天远处的白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