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来烽火戏诸侯

第八百四十三章 共斩蛮荒(第2页)

    同样是山巅境武夫的周海镜,暂时就没有这类官身,她先前曾与青竹剑仙开玩笑,让苏琅帮忙在礼刑两部那边引荐一二,牵线搭桥,与那董湖、赵繇两位大骊中枢重臣说上几句好话。

    不过苏琅心知肚明,这只是周海镜一贯的言语风格,当不得真,这场问拳过后,周海镜只是略输一筹,那么一个头等供奉身份,肯定是她的囊中之物了,说不定不等周海镜回到京城下塌处,兵部武选司或是礼部祠祭清吏司,就会有官员主动找到周海镜。

    一想到周海镜选的地方,据说是到了京城,一路随缘而走挑中的风水宝地,苏琅对此倍感无奈,委实是过于寒酸了些,苏琅都无法想象,原来大骊京城也有那么遍地鸡屎狗粪、甚至路边就是猪圈的地方。先前去找周海镜,苏琅甚至是这辈子第一次走过暗娼窑子的门口,反正一条光线阴暗的狭窄巷弄,两边都是,躲都无法躲。当时等他找到周海镜后,她大笑不已,第一句话就是得赔偿青竹剑仙一双靴子。

    此刻苏琅轻声问道:“周姑娘,你还好吧?”

    “不太好,老匹夫下手贼重。”

    周海镜伸手绕到后背心,揉了揉被鱼虹一肘砸伤处,哀怨不已,“半点不知道怜香惜玉。”

    问拳一场,她一脸精致妆容,已经成了张大花脸,至于那些早先堆积成山的发饰,都给鱼虹拳罡打得七零八落,可惜了,都是钱啊,要是能留下几件,就又能小赚一笔。

    她恼火道:“下次问拳定要找回场子,没这么多人观战了,看老娘我直奔下三路,到时候请你吃蛋炒饭。”

    苏琅听得哑口无言,这位年龄相近却高出一个境界的女子大宗师,多年不见,言语……风趣依旧。

    周海镜钻进了车厢,掏出帕巾,呕出一大口淤血,收入袖中,她浑然不在意这点伤势,手指蘸了蘸口水,捻动几张票据,都是她先前在京城几大赌庄的押注。

    屋顶那边,陈平安问道:“我去见个老朋友,要不要一起?”

    宁姚瞥了眼远处街巷的那辆马车,“那个车夫?”

    陈平安点点头,解释道:“叫苏琅,有个‘青竹剑仙’的绰号,松溪国的江湖人,算是宋老前辈的半个邻居。”

    苏琅如今既然有了个官身,又跻身了远游境,哪怕最后无法跻身山巅境,可只要苏琅没个大灾殃,至少还有百来年的寿命,所以将来肯定还是要跟那座山神祠,与宋凤山柳倩夫妇长久打交道的。

    当年苏琅刚刚破境跻身七境武夫,正值宋雨烧金盆洗手,退出江湖,作为一个晚辈的苏琅,其实已经赢了名声,还是咄咄逼人,陈平安就给了苏琅一拳,将其打退回小镇,不过后来还是配合主动登门的苏琅,演戏一场,给了对方一个台阶下,白送给苏琅偌大一份“山下剑术不输山上剑仙”的江湖名声。

    老一辈的江湖规矩和人情往来,多半如此。

    同在江湖,只要没结死仇,酒桌上就多说几句甘人之语。同路窄处,留一步与人行,将独木桥走成一条阳关大道。

    宁姚看着陈平安。

    陈平安立即心领神会,摇头笑道:“我哪有那么多的怪话,就只是找苏琅平常叙旧。”

    就像行走江湖,出门不露黄白。一般情况,陈平安不会轻易打开箩筐,泄露那份“家底”,通俗一点的说法,就是打人不打脸。

    宁姚说道:“那我就不去了。”

    陈平安笑道:“那我回去路上,买几样京师吃食。”

    宁姚点点头,一闪而逝,凭空不见,悄无声息。

    她其实知道陈平安还是挂心那场战事,就想要找点事情做做,分心就是散心。

    所以就让他单独去见所谓的江湖朋友。

    在官府各色衙役胥吏的虎视眈眈之中,众人有序离场,在一条僻静巷弄,马车缓缓停下,苏琅微微皱眉,眼前有一僧一道,堵住了去路,年轻道士,少年僧人,都是生面孔。

    年轻道士自报名号,掏出了一块象征身份的道正院谱牒司玉牌,“京师道录葛岭,有事找周姑娘商量,恳请周姑娘先下马车,再随贫道去往道观一叙。”

    小和尚双手合十,“小僧是译经局小沙弥。”

    苏琅眯起眼,大骊崇虚局辖下的一名道官?

    京城道正之下,分谱牒、词讼、青词、掌印、地理、清规六司,这个自称葛岭的年轻道士,掌管谱牒一司。

    道录的上司,是京师道正,掌理京城道士的谱牒颁发、升迁贬谪,却管不着自己这位纯粹武夫,要是道正亲临,苏琅说不定还愿意礼让几分,虽说道正官品不高,到底还算是手握实权,至于仅是一司主官的道录,芝麻官不说,与刑部衙门还有井水河水之分,真当自己那个刑部颁发的二等供奉身份,是个摆设虚衔?

    苏琅腰别一截青竹,以彩线系挂一枚无事牌,二等,不低了。纯粹武夫,只有山巅境,才有机会悬佩一等无事牌。

    大骊二等供奉,多是金丹剑修,远游境武夫,元婴练气士这三种人。除非军功极大,非剑修身份的金丹境练气士,都只能列为三等。

    苏琅淡然道:“有事说事,无事让开。”

    葛岭笑道:“是松溪国的青竹剑仙吧,贫道久仰大名,只是今天找周姑娘有事相商,不宜外人旁听,苏剑仙见谅个。”

    小和尚轻声问道:“剑仙?”

    现在小和尚一听到什么剑仙,就一颗光头两个大。

    这才几天啊,自己就已经给佛祖捐了两次香油钱。

    这次邀请周海镜议事,是宋续的意思,问拳结束,就要正式邀请她进入地支一脉。

    其实之前袁化境找过她一次,只是双方没谈拢,一来袁化境没有泄露身份,再者礼部刑部那边的意思,也需要借助鱼虹,试一试周海镜的武道斤两,到底有无资格补缺。

    至于这个风流倜傥的赶车武夫,小和尚还真不认识,只认得那块无事牌。再说了,再英俊你能英俊得过陈先生?

    地支一脉修士,十一位练气士,人人都是宝瓶洲应运而生、取势而起的天之骄子,大半修士都不是大骊本土人氏,大骊朝廷对他们寄予厚望,向他们倾斜了无数财力物力,还耗费了不少山巅香火情。最大依仗,除了各自的修士境界和天赋神通,还有冥冥之中的一洲气运,唯一缺陷,就是厮杀一事,太过依赖人数的完整。

    这次与周海镜碰头,不止是小和尚惴惴不安,还有女鬼改艳、苦手他们几个,都是如出一辙的忧心忡忡,最后还是余瑜帮忙说出所有人的心声,“能够补足最后一人,实力暴涨不假,可是老话说得好,事不过三,咱们不会再去找隐官大人的麻烦了吧?”

    宋续当时玩笑道:“我和袁化境肯定都没有这个想法了,你们要是气不过,心有不甘,一定要再打过一场,我可以硬着头皮去说服袁化境。”

    这会儿苏琅神色不悦道:“我不管你们什么崇虚局译经局,给我让路!”

    仗着有点官府身份,就敢在自己这边装神弄鬼?

    葛岭有些为难,其实最适合来这边邀请周海镜的人,是宋续,毕竟有个二皇子殿下的身份,不然就是境界最高的袁化境,可惜后者开始闭关了。

    周海镜听见了外边的动静,运转一口纯粹真气,使得自己脸色惨白几分,她这才掀开帘子一角,笑容妩媚,“你们是那位袁剑仙的同僚?怎么回事,都喜欢鬼鬼祟祟的,你们的身份就这么见不得光吗?不就是刑部秘密供奉,做些台面底下的腌臜活计,我晓得啊,就像是江湖上收钱杀人、替人消灾的刺客嘛,这有什么没脸见人的,我刚入江湖那那会儿,就在这一行当里边,混得风生水起。”

    周海镜自顾自说道:“可惜我这点武夫境界,难入山上高人的法眼,不敢奢望什么大骊头等供奉,可要说二等供奉,还是有点机会的,再说了,我可信不过你们,万一是那拐卖良家女子的江湖惯犯,回头我吃了个天大闷亏,你们个个地头蛇,我一个无依无靠的外乡女子,能找谁诉苦去?”

    苏琅等到周海镜说完,就要继续驾车,既然不让路,有本事就拦着。

    反正江湖历练,神仙道侣,缺一场患难与共,今天机会难得。

    何况在这京城之地,苏琅还真不怕与这些三教中人的练气士起冲突,他的最大依仗,甚至不是刑部无事牌,而是大骊随军修士的身份。

    葛岭叹了口气,看来只能多喊几个人过来,才能请得动这位周姑娘的大驾了。

    小沙弥语重心长道:“陈先生说过,凡事恭谦有礼,不可盛气凌人。”

    一个温醇嗓音在小和尚身后响起,“不,我没有说过。”

    小沙弥立即侧身,双手合十,低头道:“陈先生最擅长给人赠送吉言良语,暂时没说过,以后会说的。”

    葛岭转身,与来者打了个道门稽首,神色恭谨,“见过陈先生。”

    陈平安抱拳还礼,笑道:“我这趟来,是找朋友叙旧,你们忙正事便是。”

    然后补了一句,“回头我可能会去译经局和道观做客,希望不要耽误你们修行。”

    小沙弥一边点头,一边琢磨着又得去找座寺庙捐香油钱了。出家人,心疼钱做啥嘛。

    葛岭诚心笑道:“欢迎之至。”

    到时候可以与陈剑仙虚心讨教几手符箓之法。

    苏琅立即停下马车,再不敢往前冲去。

    因为认出了对方身份。

    周海镜刚要放下帘子,停下动作,一双水润的桃花眸子,瞬间眯成一线,望向那个站在小光头身边的青衫男子,约莫是小和尚个头太矮,显得那男人身材尤其修长。

    女子加上山巅武夫的双重直觉,让她意识到眼前这个从小巷高处飘然而落的不速之客,绝对不好惹。

    大骊武神宋长镜,风雪庙大剑仙魏晋,真境宗上任宗主韦滢……都不对。

    奇了怪哉,何方神圣,竟然能够让自己感觉完全打不过、干不翻?

    陈平安暗自点头,这位周宗师果然是同道中人,勤俭持家,都不舍得在镜花水月一事上开销。

    苏琅神色微变,心情复杂至极,迅速收敛心神,聚音成线,与周海镜出声提醒道:“周姑娘,小心此人,他就是那个问剑正阳山的陈平安!”

    那场声势浩大的正阳山庆典,苏琅当然没有错过,通过镜花水月欣赏过那场观礼和问剑,第一时间就认出了那位多年未见的青衫剑仙。

    所以苏琅跟朦胧山,是同样的尴尬处境,只是相较于后者,这位青竹剑仙略好几分,当年那场剑水山庄附近的风波,双方哪怕不算什么好聚好散,可到底没有就此结仇。

    周海镜听到“陈平安”这个名字后,神采奕奕,忍不住多打量了几眼那位如今宝瓶洲最负盛名的年轻剑仙,极有可能,还是浩然天下最年轻的一宗之主,都快听得耳朵起茧了,惹不起惹不起,一个能让袁真页出拳在身如挠痒的剑修,招惹他作甚,只会亏钱的。

    她立即放下帘子,将车厢里边的大小物件打包,斜挎个大包裹,低头弯腰走出车厢,她就要跳下马车,“那我就随葛真人走一趟,苏先生,劳烦你帮忙看顾马车了啊。”

    江湖水深,淹死胆大的,山上风大,吹散神仙风流啊。

    葛岭笑道:“我来帮忙驾车就是了。”

    苏琅犹豫了一下,下了马车。

    陈平安侧过身,站在墙根那边,给马车让路。

    周海镜坐回原位,然后掀开车壁一旁的窗帘,笑问道:“陈剑仙,容我多嘴问一句啊,确定一下,咱俩没啥七拐八拐的怨怼吧?”

    陈平安笑着点头道:“素未蒙面,无冤无仇。倒是先前遥遥观战,与周先生学了几手拳招,受益匪浅。”

    周海镜眯眼而笑,天然妩媚,抬起手臂,轻轻擦拭脸颊上边的残余脂粉,“就是这会儿我的模样丑了点,让陈剑仙见笑了。”

    陈平安摇头说道:“不会。”

    周海镜心中狐疑,先生?自己可是个娘们,如此称呼一个婆姨,不合适吧。

    这些个山上修士,真是怪得很。

    只是不能露怯,老娘是小地方出身,没读过书怎么了,模样好看,就是一本书,男子只会抢着翻书。

    她认定那个年轻剑仙,多半是大骊豪阀世族的出身了。呵,甲族子弟,看着

    就烦,白瞎了那份皮囊和气度。

    马车缓缓驶出巷弄,车轱辘声响渐渐远去。

    陈平安转身笑道:“恭喜苏剑仙破境。”

    苏琅立即抱拳道:“大骊供奉苏琅,有幸重逢陈宗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