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来烽火戏诸侯

第八百八十四章 天下一词(第2页)

    ,着手编织一双蹑云步虚履,雪白色泽,一看就品秩不低。

    云海之上,如履平地,陈平安随口问道:“小陌,你觉得魏晋大致什么时候可以跻身飞升境。”

    小陌想了想,“魏大剑仙的资质,还是相当不错的,又得了那桩机缘,如果不打架,不在生死场中砥砺道心,不与剑术更高者拼死问剑几场,我估计得有个四五百年的水磨光阴,才能瞧见那个地仙瓶颈……”

    说到这里,小陌赶紧改口道:“今时不同往日,得称之为仙人境了。”

    陈平安问道:“远古时代的地仙,真的一个个都这么强大吗?”

    小陌笑道:“其实不算太强,但是肯定不弱,就是地仙登天成神,极为不易,仅是第一重关隘,就相当于与如今一位仙人境巅峰的剑修问剑,此后又有两道关隘等着,相传其中一关,涉及道人的心性,显得比较虚无缥缈了,所以即便有那两座飞升台存在,绝大多数地仙根本不敢走上去,像是自寻死路,若是等到那些人间地仙形神腐朽了,只是为了续命,再去涉险一搏,又必死无疑,所以这中间有个让人无奈的悖论,最终使得那会儿的男女地仙,成功登天的数量,极为有限。”

    “小陌当年不练剑又很无聊的时候,就会去飞升台附近坐着,看别人登天,很多次,从未亲眼瞧见有谁走到最高处的天门,无一例外都在中途陨落了,那些道人的皮囊魂魄如……花开一般,辛苦修行,到头来只是为人间增添一场灵气磅礴的落雨,反正我是觉得挺可惜的。”

    “如果魏晋生在那个年月里,估计可以成功登顶飞升台。”

    陈平安笑道:“就凭魏大剑仙买酒的那份豪气,捞个飞升境不难。”

    关于那棵名为“长情”的万年松,作为神仙台一棵独苗修士的魏晋,其实头疼得很。

    如果不是古松与山根牵连,极难移植,魏晋早就让大鲵沟、绿水潭,或是文清峰搬走了。

    不然只会让风雪庙疲于应付那些人情往来,因为索要这棵万年松枝叶、树皮的谱牒仙师和达官显贵,实在太多,无论是山下的寻常女子,还是山上尚未斩赤龙的女修,以万年松煮药,都是一方极好的仙药。

    可遇到前来购买此物的各方势力,风雪庙一次都没有答应外人,在这件事上显得格外不近人情。

    虽然魏晋与宗主先后说了两次,他不在山中修行时,祖师堂那边可以随便处置这棵“长情”。

    事实上,魏晋在风雪庙修行的岁月,在第一次下山之后,加在一起的天数,屈指可数,不然也不至于连那次元婴境的闭生死关,魏晋都不在自家山中。

    以至于魏晋忍不住猜想,是不是风雪庙本就不愿意出售万年松,故意拿自己当挡箭牌?

    上次返回风雪庙,魏晋就有了个念头,收个名义上的弟子?

    自己再对风雪庙不亲近,可是神仙台一脉总得香火传承下去。

    所以之前在剑气长城重逢,魏晋这个落魄山客卿,让山主帮忙留心一下,有无合适的剑修胚子。

    魏晋就一点要求,修行资质可以一般,但那个孩子必须是宝瓶洲本土出身。

    毕竟是首徒。至于未来的关门弟子,魏晋当然还是要自己挑选的。

    所以在让陈平安帮忙挑选弟子之外,还与陈平安商量一事,如果对那棵古松有想法,就自己去与风雪庙开口购买,再说他魏晋是已经答应此事的,所以只要风雪庙没意见,落魄山又出得起那笔钱,就可以价格古松迁徙到落魄山中。

    不过陈平安没有这样的想法,当然不是不眼馋不心动,而是风雪庙极有可能,在等待那棵万年松的炼形成功,可能会一步登天,跻身上五境,然后名正言顺成为风雪庙的护山供奉。

    尤其是正阳山的搬山老猿一死,宝瓶洲再次空缺一位上五境精怪,风雪庙就更不可能售卖那棵大道有望的万年松了。

    何况古松既然名为“长情”,肯定还有某种不为人知的大道渊源。

    陈平安自然没必要去风雪庙那边自讨没趣。

    醴泉渡船那边,甘怡久久没有收回视线。

    如今一洲修士都在遗憾一事,可惜风雪庙的魏大剑仙,没有为宝瓶洲从剑气长城带来一两个剑仙胚子。

    不管浩然天下的其余七洲,如何看待这些来自异乡的孩子,只说宝瓶洲和北俱芦洲,他们可以横着走。

    南北相邻两洲的山上修士,皆是他们的护道人。

    甘怡其实刚才很想问个问题,陈山主的落魄山,有无来自剑气长城的年少剑修,在山中修行。

    只是这种事情,她都不是什么剑修,自然不宜问出口。

    挪步前,甘怡嫣然一笑,风情万种。

    哈,隐官大人坐过自家渡船了。

    回头就可以与旁人炫耀几分了。

    喝酒去。

    ————

    大骊京城,清晨时分,鸿胪寺序班荀趣,再次来到人云亦云楼这边,又为陈先生送来一些朝廷六部衙门的邸报。

    陈平安昨夜返回京城后,发现宁姚还在客栈屋内闭关,陈平安就在书楼这边看了一宿的书,小陌则悬挂那块无事牌牌,再施展障眼法,随便逛了一趟灯火如昼的京城,返回小巷后,就待在外边的院子,编织了几件青衣法袍。

    担心跟着公子到了落魄山那边,见面礼准备不够。

    陈平安带着小陌走出巷子,去见荀趣。

    荀趣发现今天陈先生身边,比上次多出了个年轻相貌的随从,荀趣只知道对方叫小陌,是落魄山的供奉。

    是个瞧着很亲善随和山上仙师。

    陈平安将邸报收入袖中,按照约定,要与荀趣去逛一处京城著名的游览胜地。

    一行人徒步来到一里多长的两侧街道,善本书籍,历代字画,笔墨纸砚,奇珍古玩,无所不有。

    这里以前是一处官窑,专门为大内烧造琉璃瓦、青金砖。如今在这条街上,两三百年的老店铺,比比皆是,这就有一点好,都讲究回头客,谁都不愿意砸了自家的金字招牌,即便难免有些店大欺客,可是赝品假货极少,这处京师雅游之地,说到底,就是兜里没点钱,腰包不够鼓,来了这边,就只能干瞪眼,注定空手而来空手而归。

    陈平安得了荀序班的眼神暗示,买下那三本心仪书籍,皆纸如白玉,可算善本。寻常读书人,就像路上瞧见了貌美女子,就真的只能看看了,摸不得。

    陈平安最后送给荀趣六本书。三本记在鸿胪寺账上,约莫两百八十两银子。

    另外三本是陈平安自掏腰包,送给这位与曹晴朗是科场同年的年轻官员。

    在返回人云亦云楼途中,荀趣犹豫又犹豫,还是以心声问道:“陈先生就不好奇我为何是一位修道之人?”

    当然以陈先生的修为和眼界,肯定早就看穿了此事。

    陈平安笑道:“各自福缘,不必深究。”

    三十来岁的观海境,其实境界不低了。

    在以前的宝瓶洲,中五境修士,都是神仙、大妖了。

    陈平安忍住笑问道:“难道不知道曹晴朗,与你是一位同道中人?”

    荀趣呆滞无言,摇头道:“一直没有看出来。”

    陈平安说道:“也好,以后你们再重逢,就可以多出个话题了,聊聊修行事。”

    荀趣忍不住小声嘀咕一句,“好家伙,跟我装穷!”

    见陈先生投来眼神玩味的视线,荀趣有些难为情,“陈先生,跟曹晴朗不一样,我是真穷,打小就留不住钱的那种人。”

    陈平安打趣道:“说到底你还是官员身份居多,文章憎命达,没钱好啊,以后妙笔生花,顺便当个大官,将来我再来京城这边,也有个官场靠山。”

    荀趣哑然。

    不像科举同年的好友曹晴朗,荀趣虽然是二甲进士出身,不过名次很低,所以官场起步就低,不然也不会被丢到鸿胪寺这个六部之外的小九卿衙门。

    荀趣还真不觉得自己能当什么大官。而且即便官帽子再大,在陈先生这边,管用?

    荀趣再次犹豫许久,“我的师父,说他很早就认识陈先生了。”

    陈平安笑道:“能不能问问是哪位高人?”

    荀趣说道:“师父是礼部祠祭清吏司郎中。”

    陈平安立即恍然,原来如此。

    大骊官场的众多郎官里边,以三个位置最为权重,吏部考功司,兵部武选司,与礼部祠祭清吏司,虽说只是正五品的官身,但是权柄极大,尤其是荀趣的传道人,这位礼部祠祭清吏司的郎中大人,还管着大骊所有山水神灵的功过考评,所以在山上有那“小天官”的美誉。

    这位在这个官位上趴窝多年的老郎中,好像与冲澹江水神李锦是故交。

    最近一次露面,是亲临红烛镇,找那个惹出麻烦的玉液江水神娘娘的麻烦。

    只是这种官员,类似家乡的那个督造官曹耕心,落魄山都不适合主动结交。

    在陈平安看来,一个人所谓的“明事理”,不过就是个“知而止”。

    既在于知道什么,又在于不做什么。

    荀趣陪着到了陈平安走到一处小巷附近的客栈门口。

    荀趣一路行来,都是在回想鸿胪寺卿的那番言语,以及问了两次同样的问题。

    国师崔瀺,对关老爷子的吏部,还有礼部,好像一直都不太上心。至于鸿胪寺这样的冷清衙门,就更不露面了。

    但是国师大人对兵部的武库司,以及户、工部诸司,历来极为关注。

    所以武库司郎中,被说成是一个最容易丢官、甚至是掉脑袋的位置。

    此外据说连户、工两部主事这样的小官,国师都会亲自审查履历,芝麻官尚且如此,就更别提两部郎官的升迁、外放了。

    荀趣现在不敢确定一事,自己因为师父的关系,在鸿胪寺的官场作为,是否早就落入了国师眼中?

    陈平安将那只装有传信飞剑的木盒归还荀趣,笑道:“与鸿胪寺两次借阅的邸报,我离开京城之前,会交给看守巷子的刘袈,回头荀序班直接跟他讨要就是了。”

    荀趣作揖致谢。

    因为知道陈先生这是帮自己在京城,不显山不露水地多出一条道路。

    一个负责看守国师宅子的修士,看似荀趣认不认识,是否熟脸,好像根本不重要。可其实很重要。

    小陌今天是买书最多的那个。

    他昨夜就去了趟公子推荐的那处仙家客栈,跟山上渡船一样,都会有个类似当铺的地方,方便下榻客栈的练气士折算神仙钱。

    小陌就将公子赠送自己的三颗小暑钱,悉数折算换成雪花钱和一大摞银票,以及一些行走江湖必需的金叶子、银锭。

    尤其是小陌专门请求那座客栈,务必帮忙给自己一大兜的金瓜子。

    因为到了落魄山,此物有重用。

    起先那个自称是客栈掌柜的女子鬼修,还不太情愿,因为金瓜子这种花俏东西,确实不算常见,多是富贵人家长辈给晚辈的赏赐之物,别说山上修士,就是江湖中人,出门在外,谁用得着这玩意儿。只是等那个名叫小陌的年轻修士,说自己是陈山主的随从,改艳二话不说,熔化了十数只金元宝,亲手捏出了一兜的金瓜子,她最后还死活不肯收钱。

    今天除了诸子百家的经典,小陌还买了不少杂书。

    大家诗集,文人笔记,志怪小说,甚至连一些抄录编撰成书的科场文章,以及一些被说成是科场上“武功秘籍”的制艺书籍。

    陈平安调侃道:“怎么,还想通过科举一途当个官老爷?那有的忙了,县试府试,先成为童生秀才,再三年一次的秋闱乡试,考中了当举人,之后是京城春闱会试,当了进士,最后才是殿试,层层递进,关隘重重,就跟鲤鱼跳龙门差不多。”

    “不过你要真有这个想法,也是好事,可以让曹晴朗教教你,比起买这些制艺、策论的所谓秘籍,更靠谱。”

    “只是大骊朝廷的进士,确实最难考取,都没有什么之一,可以说是整个浩然九洲最有含金量的进士及第,一来人太多,藩属国的读书种子都会汇聚在此,再者礼部那边出题太杂,没什么固定的路数,反而是宝瓶洲南边那些小国,颁布了一些官修书籍,义疏加则例,林林总总,得有十几本书吧,反而能算是捷径,背熟了就有用。当然此举也被一些饱学大儒非议不小,很义愤填膺了,有那官修全书而经说亡的说法。”

    “所以小陌你要真有当状元的心思,将来可以去陪都以南某国,待个小十年。在那儿,都是亲眷开蒙教字号,也就是练字。之后去学塾,接触蒙学书籍,习字背书,有钱人就在自家私塾,没钱的孩子就去村乡学塾,只要不是家里太穷,一般都负担得起,终究有个读书识字的地方,之后才开始经学,研究押题。”

    小陌一直竖耳聆听公子的娓娓道来。

    陈平安发现小陌的那份好奇眼神,似乎很疑惑为何自己对此事,竟然如此上心。

    陈平安点头笑道:“猜对了,我当年确实有想过参加科举。第二次出门远游的时候,练拳闲暇之余,还真翻过不少相关书籍,有想将来是不是从考取童生身份起步,争取当个举人老爷,就心满意足了,银进士金举人嘛。”

    如今当然是无所谓了,反正学生里边有了个曹晴朗。

    小陌唏嘘不已。

    倒不是真的对科举功名有什么念想,而是小陌实在无法想象,如今世道的书籍和学问,竟是这般廉价,简直就是不值钱。

    遥想当年,人间随便一本写满文字的书籍,得是多稀罕多值钱的存在?

    所以小陌有了个念头,以后到了落魄山,自己定要建造一座书楼,取名万卷楼。

    当然最好是让公子帮忙取个好名字。

    小陌是直爽性子,立即以心声说了此事。

    陈平安都不用如何思量,脱口而出道:“可以叫两茫然楼。”

    小陌稍稍翻检心湖那百余本著名诗集,恍然大悟道:“妙绝!”

    身为剑修,雅好藏书。

    古诗有云,又携书剑两茫茫。

    书与剑,两茫茫,然也。两茫然楼!

    陈平安随口道:“当然用不用这个名字,你自己看着办。”

    小陌神采奕奕道:“公子,这个书楼名字实在太好,小陌都不舍得公之于众了。”

    结果公子双手笼袖,斜眼看来。

    小陌立即识趣说道:“那就用吧,独乐乐不如众乐乐。”

    夜幕中,菖蒲河两岸的酒楼,高高低低,一路绵延开去。

    张灯结彩,热闹喧哗,此起彼伏的行酒令,猜拳声打破窗户一般,又有曼妙歌声跟随飘出。

    相传有些喜欢喝酒又不缺钱的,从傍晚到清晨,能在菖蒲河这么一处地方,只是稍稍挪步,就可以喝上四五顿酒。

    今天一位极少来此饮酒的翊州关氏子弟,就难得攒了个极为私人的酒局。

    拉着既是同僚又不是朋友的荆宽,离开衙门后,两人就直奔菖蒲河。

    关翳然跟荆宽,两人的出身,截然不同,可以算是云泥之别了,但是如今官位反而一样。

    虽说关翳然战功足够,官场履历也极好,是个毫无悬念的侍郎候补,可不管如何,出身寒族的荆宽,能够在不过三十出头没几年的岁数,就担任清吏某司的郎中,成为户部清吏十八司的主官之一,由此可见,大骊官场的升迁之路,是何等宽阔。

    前边有人摸了摸脑袋,抬头怒骂,原来是挨了一口从天而降的飞痰。

    荆宽小声说道:“翳然,我有点紧张。见着了那位陈剑仙,该说些什么才不至于冷场?”

    关翳然因为很早就离京投身边军,其实跟荆宽一样不熟悉此地,所以需要跟人问路,听见了荆宽的问话,也只是笑着不言语。

    荆宽继续说道:“有哪些忌讳,你赶紧与我说道说道,少在这边装聋作哑啊。”

    关翳然打趣道:“忌讳?就一个,到时候你酒量不行,害得我们陈剑仙喝得不够尽兴,落了个乘兴而来败兴而归,回头肯定要记你的仇。”

    荆宽犹不放心,“到底是一位山上神仙,还那么年轻,就没点脾气?等着我出丑,你好看笑话?”

    朋友的朋友,其实没想象中那么好相处。

    关翳然白眼道:“郎中大人,有劲没劲,你少来官场那一套啊,要是一顿酒从头到尾,言语得体,滴水不漏,那咱们还上酒桌做什么。今儿这顿酒,跟你以往参加的大小酒局不一样。你要是信不过我,等会儿见着了陈剑仙,你就说自己从不喝酒,光看着。”

    荆宽这家伙什么都好,就是太谨慎了,放不开手脚,听说他以前跟一帮差不多岁数的户部同僚,去别处喝个“小荤”的花酒,荆宽都会挺直腰杆,正襟危坐,若有女子依偎,就如临大敌。

    之后两人见到了一位熟人,青衫长褂布鞋。

    就站在一座酒楼的门口,看来是在等他们。

    荆宽一眼就认出对方,是先前那个在户部衙门里边,与关翳然坐着喝茶的外乡人。

    何况距离上次在衙署那边见面,时隔不久,而且对方还是一个能与关翳然随便开玩笑的人。

    让荆宽记忆深刻。

    好像此人被误认为是个在门口招徕生意的店小二了,前边有客人竟然开始与他询问些什么。

    那人也不恼,笑着伸手朝酒楼里边,约莫是在帮着指路。

    关翳然快步上前,瞥了眼酒楼招牌,“啧啧,真会挑地儿,百余家酒楼,就这家的酒水最素了!”

    陈平安笑道:“

    素归素,一顿饭的开销可不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