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来烽火戏诸侯

第八百九十六章 日月皆如水上萍(第3页)

    年轻侍郎便默默告诉自己,怎么都要在工部衙门再熬个一年半载的……

    由此可见崔宗主忙归忙,闲时也闲。

    陈平安当初之所以会与梁爽说出那句肺腑之言。

    “梧桐真不甘衰谢,数叶迎风尚有声。”

    除了是说桐叶宗的那拨年轻剑修,同样也是说这样的山下年轻人。

    桃源别业一处宅子。

    有人当下可谓心急如焚。

    对方不来,好似头顶悬剑,将落未落的,可对方真要来了,更不知如何自处,总觉得比拼心机,根本敌不过啊。

    只得独自一人,坐立不安,老修士哀叹不已。

    又是神不知鬼不觉的路数。

    有人出现在芦鹰身后,伸出一只手,轻轻按住这位老元婴的肩膀,“芦首席,又见面了。”

    至于门口那边,则还是那个扎丸子发髻的年轻女子,双臂环胸,斜靠房门。

    身后那人微笑道:“芦首席,如此心神不宁,该不会是要拿我的脑袋,去跟中土文庙邀功吧?”

    吓得芦鹰一个蹦跳起身,苦笑道:“斐然剑仙,就不要再吓唬我了,我是山泽野修出身,胆子不比谱牒仙师。”

    芦鹰一下子自知失言,狠狠打了自己一耳光,改变称呼,谄媚笑道:“见过曹客卿。”

    陈平安搬了条椅子,坐在芦鹰对面,抬起手掌,虚按两下,翘起二郎腿,摸出旱烟杆和烟袋,动作娴熟,开始吞云吐雾,火星点点。

    芦鹰小心翼翼问道:“曹客卿,这次召见小的,是有什么吩咐吗?”

    上次见面,眼前这个家伙,报上了一连串身份名号,什么云窟姜氏的二等供奉,玉圭宗九弈峰的二等客卿,还有神篆峰祖师堂三等客卿,名字倒是就只有一个,曹沫。

    不过今天重逢,对方除了腰间多出了两把狭刀,而且还抽起了旱烟。

    陈平安笑道:“芦供奉这次下山远游,是挑选了中午出门吧?”

    芦鹰脸色尴尬。

    上次还是门口那个女子帮着道破天机,芦鹰才晓得原来是话里有话,不然就会“早晚出事”。

    陈平安问道:“没有画蛇添足吧?”

    虽然对方说得晦暗不明,芦鹰却是立即心领神会,老元婴说句不自夸的,自己心性和行事谨慎,比元婴境界还是要高出几分的,虽然站起身,却早已使劲弯腰,老修士小心翼翼说道:“曹客卿只管放一百个心,绝对不会有任何多此一举的作为,在那金顶观,一个首席供奉该看的,一眼不落下,不该说的,一句话都没说。”

    陈平安笑了笑,“坐下聊天。”

    告诉一个聪明人某个真相,对方反而会疑神疑鬼几分,远远不如让那个聪明人自己想明白一个真相,来得坚信不疑。

    芦鹰奉命落座,只是如坐针毡。

    山泽野修出身的地仙,哪怕只是位金丹,都是一个个见惯了风雨的,道心之坚韧,心志之不俗,说不定比那些谱牒仙师出身的元婴,还要更好。

    所幸对方很快就步入正题,“你们那位杜观主何时跻身玉璞境?还是说已经玉璞了?”

    芦鹰疑惑道:“回曹客卿问话,我这次返回金顶观,那个杜含灵一直没有闭关的迹象。”

    由元婴跻身玉璞,动静不会小的。

    不曾想那个斐然就直接点头道:“多半已经是玉璞了。”

    芦鹰稍加思量,便佩服不已,果然是那个胆大包天剑走偏锋、却至今都未能被文庙找到的蛮荒共主,斐然!

    芦鹰顾不得心头震撼,赶紧将功补过,“下山之前,跟尹妙峰喝了顿酒,没说漏嘴,但是看样子,加上道观财库那边的一些蛛丝马迹,他的弟子邵渊然,极有可能会马上闭关,而且跻身元婴的把握不小。”

    尹妙峰的师父,是那个道号“葆真道人”的尹妙峰。

    师徒双方,曾经是大泉王朝的皇家供奉,负责帮助当时的刘氏朝廷监督姚家边军。

    陈平安点点头,突然眯眼问道:“当真没有画蛇添足?芦首席,我怎么觉得你像是在设计我?”

    芦鹰强压下道心起伏,一手缩袖,攥紧手中一枚玉佩,以心声道:“程山长,此时不收网,更待何时?!”

    坐在院中的小陌忍俊不禁,果然被自家公子料中了,此人还有救。

    对于芦鹰而言,一旦东窗事发,事情败露,自己可就是与蛮荒天下勾结!别说中土文庙了,如今学宫书院的手腕,跟以往大不相同,就是桐叶宗的本土修士,得知此事,都要生吞活剥了他。

    所以来桃叶渡之前,芦鹰下定决心,瞒着金顶观杜含灵,在一处仙家渡口,秘密飞剑传信一封。

    就只等那个斐然自投罗网了。

    运气不佳,也能与斐然和蛮荒天下撇清关系。运气好,那就是天大功劳一件!不管眼前斐然,是阴神化身,还是什么乱七八糟的手段,只要被文庙逮住,说不定自己都能破格获得文庙的许可,开宗立派去了。

    如果上次黄鹤矶的螺蛳壳道场府邸一别,双方就再无交集,大不了我走我的独木桥,斐然继续走你的阳关道,你不搭理我芦鹰,我就只当没见过你,反正我芦鹰屁事没做,只是跟你在云窟福地闲扯了一大通废话,就算大伏书院和中土文庙事后追责,大不了就是被抓去那座功德林,读圣贤书几年,说不定还能见着那个刘叉一面呢。

    只是袖中的那枚书院玉牌,没有半点动静,自己的心声言语好似泥牛入海。

    芦鹰瞬间如坠冰窟。

    操蛋!

    大伏书院和程龙舟那边,竟然毫无反应。难不成是过河拆桥?打算先让自己与斐然死磕一场?死磕个卵,就是个死。老子就是个破烂元婴,伤得了对方丝毫?!

    你们这些狗日的读书人,满嘴圣贤道理,结果一肚子坏水,比我们这些野狗刨食的散修还不如……

    只是又灵光乍现,还是说程龙舟这条老蛟出身的书院山长,其实是眼前斐然的一颗绝妙暗棋?

    芦鹰一时间心情复杂,呆滞无言,除了自己肯定要吃不了兜着走。

    难道家乡这好不容易有点样子的一洲山河,迟早还要重蹈覆辙?

    芦鹰觉得如今的修道生涯,其实不赖,虽说磕磕碰碰不断,可是总能避过一些大灾大祸,不管怎么说,如今这份来之不易的世道太平。

    挺好的啊。

    难道又要没了?

    陈平安笑道:“不管是脑子一热想要逞英雄,还是出于私心,只是想要自保自救,桐叶洲修士芦鹰,到底做了件……人事。”

    庭院台阶那边坐着的小陌以心声笑道,“这位老修士,有点伤感。”

    裴钱则聚音成线,与师父说道:“芦鹰心相,出现了一瞬间的景象,还有一个面容模糊的女子。”

    来时路上,陈平安已经通过风鸢渡船的剑房,飞剑传信一封,与大伏书院说了三件事。

    落魄山会在明年立春创建下宗,邀请书院山长程龙舟观礼,再就是询问钟魁的传信方式,最后就是如果金顶观供奉芦鹰,秘密传信大伏书院,说自己是斐然,书院那边可以按例录档此事,不过就不必兴师动众来桃叶渡这边“围剿斐然”了。

    芦鹰一头雾水。

    他算哪门子的良善之辈,只是如今年纪大了,境界高了,就想要图个安稳。

    比如只说自己当了金顶观的首席供奉后,在外远游,心甘情愿自荐枕席的女修,或是想要改换门庭认他当师父、甚至是干爹的,一双手都数不过来了。

    而这么多年,最求而不得,最心心念念的两个娘们,一个是太平山黄庭,是个年纪轻轻的疯婆子。

    还有玉芝岗那位惹下泼天大祸的女子祖师,如今整个桐叶洲,都在往死里骂一个死人。

    只是芦鹰非但没骂她,反而专程去了一趟玉芝岗遗址,在那边的废墟中,蹲着喝酒,喃喃自语。

    因为你是谱牒仙师,你才是谱牒仙师,笨是笨了点,蠢得一塌糊涂了,但你是好人啊。

    狠狠摔了一壶酒在地,这个声名狼藉烂大街的老元婴,最后挤出个不正经的笑脸,嘿嘿而笑,当年本是想要趁着玉芝岗大多数祖师爷,去玉圭宗参加一场声势浩大的开峰庆典,韦滢入主神篆峰嘛,大事情。芦鹰就打算来这边的淑仪楼偷些符箓,结果,嘿嘿……

    老元婴离开废墟之前,最后说了句,意外之喜啊,无意间偷看你美人出浴,还是看少了,才漏了个脖颈,就被你发现了行踪,不然如今会将你记得更真切几分。

    涟漪阵阵,水雾升腾,凭空出现一位高冠博带的儒雅老人,正是如今大伏书院的山长程龙舟,曾经的黄庭国老蛟,披云山林鹿书院的副山长。

    陈平安收起旱烟杆,起身与这位书院山长作揖行礼。

    程龙舟作揖还礼。

    如果陈平安只是落魄山的年轻山主,收到芦鹰的那封密信,即便陈平安还是文圣的关门弟子,程龙舟还是不敢掉以轻心,但是这位年轻剑仙还有个身份,所以程龙舟这次就只是单独前来了。

    不过此事,书院还是会如陈平安信上所说,要秘密录档,而且程龙舟也已经第一时间传信中土文庙,一五一十禀报此事。

    瞧见了那个高冠博带、腰间悬佩一枚玉佩的老人,芦鹰已经完全摸不着头脑了,到底是闹哪样?

    程龙舟笑道:“聪明反被聪明误,你眼前的这个曹沫,根本不是什么斐然。当然,你可以继续误会下去,比如我是妖族出身,所以跟这个‘斐然’早有勾结,所以你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寄信前往大伏书院。”

    芦鹰脸色尴尬。

    自己就算信不过自己,还是信得过中土文庙的眼光。

    有至圣先师,有礼圣亚圣,何况如今还重新有了个文圣。

    程龙舟丢了一份山水邸报给芦鹰,“自己看去,答案就在上边。”

    芦鹰翻来覆去,生怕错过一个字,只是看了两遍,也没想明白这个书院山长,到底让老子看个啥?

    也没啥关于曹沫的只言片语啊。

    要说曹沫是个化名,咋的,不是蛮荒天下的斐然,是玉圭宗的大剑仙韦滢啊?所以才与姜尚真并肩而行?

    不然,是那个剑气长城的外乡人……陈平安?

    打断了蛮荒天下的仙簪城,与王座大妖绯妃拖拽曳落河,再搬空了托月山,最后斩杀一位飞升境剑修的托月山大祖首徒?

    要真是。

    老子这就立马跪下磕几个响头。

    反正传出去,也是一桩美谈。

    程龙舟说道:“虽然曹沫不是斐然,但是你没有选择与误以为的‘蛮荒斐然’勾结,反而涉险揭秘,大伏书院会记录在册,并且不对外公布,只等将来你需要这笔功劳之时,比如可以用来将功补过,只是丑话说在前头,有些过错,是肯定无法-功过相抵的,你得自己掂量。”

    芦鹰赶紧装模作样作揖行礼,与程山长道谢一番。

    陈平安陪着程龙舟来到庭院,这位书院山长心情复杂。

    当年双方初次相逢,对方还是个持柴刀穿草鞋的少年郎,晒得跟块黑炭似的,只是少年虽然瞧着消瘦,却给人劲峭之感,可算是外圆内方。

    程龙舟笑道:“走到今天,真是不容易。”

    陈平安笑道:“都一样。”

    老人摊开手掌,当年那个已经不再是文圣的老秀才,赐下一个金色文字。

    就像个谜语。

    伏。

    蛰伏之伏,也是如今大伏书院之伏。

    陈平安问道:“你们大伏书院的杨朴,如今还不是贤人?”

    当初在太平山遗址,书院儒生杨朴在山门口,待了足足三年,受尽白眼不说,还等于跟多个山上势力结仇了而且杨朴还不是得了书院的授意,就只是脑子一热,不管不顾就去了太平山那边看门,那会儿大伏书院的山长职务,还空悬着。是杨朴在那边待了一段时间后,程龙舟才上任,然后书院才真正开始为杨朴撑腰。

    陈平安在太平山门口那边,先后对上了一金丹,一元婴,一玉璞,一仙人。

    托月山大祖关门弟子离真,三山福地万瑶宗仙人韩玉树。

    这两位,都是一等一的大财主。

    这两场架,也是陈平安打完之后,收获最丰。

    更不谈那……半部拳谱。

    因为那位韩宗主,等于挨了十一境武夫的一拳。

    “已经是了。”

    程龙舟笑道:“这个臭小子,才当了贤人,就开始问我如何才能当君子了。理由嘛,很充分,说姜老宗主曾经亲口允诺一事,哪天等他当了君子,就可以约上陈山主一起喝酒,而且就约在大伏书院。”

    陈平安笑道:“本就是大实话。”

    程龙舟说道:“我已经联系到了钟魁,让他直接去仙都山那边找你。”

    陈平安抱拳道谢。

    程龙舟笑着摆摆手,一闪而逝。

    在确定程山长已经离开,芦鹰才敢离开屋子,实在是怕被这个不是斐然的家伙,来一场秋后算账啊。

    对方不是斐然,胜似斐然啊。

    难怪当初,一口一个“斐然那个孙子”。

    天底下敢说这种话的,并且还适合说的,找来找去,还真就只有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大人了吧?

    看到那个青衫背影就坐在台阶上,又开始吞云吐雾。

    芦鹰就只好一步跨出,身形直接落在台阶底部,然后再落座。

    陈平安拿出旱烟杆敲了敲,重新换上烟草,问道:“去过玉芝岗了?”

    芦鹰心中大为讶异,然后就只是默然点头。

    天下美色万万千,不曾想到头来,还是想着那个只算惊鸿一瞥的女子多些。

    有多喜欢,自然谈不上,早先就只是男子贪色,如今也只是淡淡愁绪,萦绕心扉,挥之不去,难以释怀,好像也没个道理可讲。

    陈平安问道:“芦鹰,作何感想。”

    芦鹰毫不犹豫说道:“我要是玉芝岗的祖师堂修士,当时又在场的话,她鬼迷心窍要开门收纳难民那会儿,我肯定直接一巴掌摔在她脸上,老子骂不醒她,还打不醒她?”

    陈平安笑道:“如果我没有记错,她是玉璞境,芦首席就只是个元婴,谁打谁,不好说吧。”

    芦鹰点点头,“也对。”

    那婆姨在世时,凶悍得很。

    当然比起太平山那个年轻女冠剑修,还是要稍好几分。

    两两沉默起来。

    芦鹰试探性问道:“陈剑仙,你真是那个隐官啊?”

    这种事情,哪怕再千真万确,还是让人会觉得匪夷所思。

    一个出自宝瓶洲的外乡人,按照推算的话,到剑气长城那会儿,身边这位当时还是个年轻人,怎么就成了剑气长城的那么个“大官”。

    陈平安笑道:“不然?”

    芦鹰开始酝酿措辞,缓缓说道:“隐官大人,我来桃叶渡之前,在金顶观那边,前不久翻到了一封来自皑皑洲的山水邸报,说那两本印谱,正是出自隐官大人的手笔,所以……能不能送我一本印谱,当然了,若是印章,就更好了,我一定好好珍藏,当个传家宝,虽说我至今一直没个正式的山上道侣,暂无子嗣,但是这种事情,稍稍加把劲,终究不难的……”

    芦鹰当年就是奔着与黄庭结为道侣去的,结果倒好,差点砍死自己。问题是那个小娘们,不地道,开打之前,以及斗法期间,愣是不说自己来自太平山。若是早知对方身份,芦鹰别说招惹黄庭了,见了她就走,走慢了就当自己没脑子。那会儿的桐叶洲,是公认的惹谁都别惹太平山修士。

    虽说山中道侣生下的那类“仙家后裔”,未必一定成材,可只要是能够不靠神仙钱就能自主修行的家伙,往往资质超乎常人。

    比如小龙湫的那个令狐蕉鱼,还有白龙洞许清渚的那个嫡传弟子马麟士,以及他们掌律祖师的嫡孙尤期,修道资质就都极好。

    结果说着说着,芦鹰发现隐官大人朝自己斜眼看来。

    芦鹰立即闭嘴。

    懂了,拍马屁拍马蹄上了。

    自己这不是想要找个角度刁钻的马屁嘛。

    以这位隐官大人的显赫身份,会缺那些功力寻常的溜须拍马?

    看来是自己想错了。

    得到小陌的心声言语,陈平安站起身,抬了抬手中旱烟杆,以烟雾在空中指指点点,凝聚出十二字,“就当是送你了。”筆趣庫

    原来是府尹大人姚仙之又赶来了这边。

    在陈平安屋子那边,姚仙之见面就笑道:“陛下已经答应了,鸡距笔这桩买卖,咱们大泉王朝可以跟仙都山合伙做!”

    其实一开始不是这么说的,皇帝陛下在一天清晨时分,退朝后就微服出宫,到了姚府,她与爷爷一番谈心之后,就找到了在门口那边候着的姚仙之,皇帝陛下其实当时听到此事,毫不犹豫就直接拒绝了此事,而且脸色还不太好看,只是不知为何,她在回宫之前,改口了,说此事可行。

    陛下当时揉了揉眉心,再补了一句,说国库缺钱。

    不过这些家事,姚仙之就不与陈先生多说什么了。

    皇帝陛下终究是女子,女人心海底针,他一个糙老爷们,怎么猜,自己又不是陈先生。

    而别处宅院内的那个芦鹰,看着那些渐渐消散的烟雾文字,反复读了两遍,老修士由衷觉得意味深长,沉默片刻,蓦然一拍膝盖,高声叫好。

    “静思敬事警世,休道修到修道。”

    ————

    返回仙都山后,陈平安继续出门北游,留下曹晴朗,只带了裴钱和小陌,做客小龙湫。

    小龙湫离着仙都山不远,勉强能算是一个山上邻居。

    远亲不如近邻嘛,怎能不混个熟脸。

    初次相逢于藕花福地的太平山女冠黄庭,如今在别家祖师堂边上结茅修行。

    其实小龙湫那边,还有个不打不相识的山上朋友。

    正是那个太平山山门口当门神的两位地仙之一,小龙湫的首席客卿,章流注。

    老元婴精通水法,显然对此颇为自负,从他的道号就可以看得出来,水仙。

    跟芦鹰一样,是野修出身,没有避难去往五彩天下,而是摇身一变,并且跟芦鹰是如出一辙的“登山”路数,成了个谱牒仙师。

    按照周首席的说法,就是如今什么货色都可以往山上跑了,从早年山上人人喊打喊杀的山泽野修,变成了一洲山河的中流砥柱,脊梁骨,顶梁柱。

    当时双方交手,老元婴差点没见着敌人的面,就被劈成了两半。

    后来被拘拿去了山门口那边,魂魄剥离出来,悬在自己头顶,一阵阵如潮水般拍打道心的剐心刮骨之痛。

    而且那个陌生的山巅修士,脾气实在是……一言难尽。

    就那么抬起脚,使劲踩着一位天之骄女的玉璞境女修,一边大骂,然后一脚又一脚,都踩出个大坑,不见女子脑袋了。

    不同于虞氏王朝的那位金丹地仙,这位如今身份清贵至极的老元婴,当时在太平山那边,被姜尚真帮忙打发走了。

    一场噩梦。

    使得这位老元婴返回小龙湫后,都没敢说那边具体发生了什么,只是含糊其辞,说与人斗法一场,不可力敌,还受了伤。

    黄庭好找,她就在小龙湫祖山的如意尖。

    陈平安走入那间简陋茅屋,年轻女冠正在啃苞米,火盆里边还有不少。

    也不客气,陈平安坐在凳子上,弯腰拿起一颗苞米,开门见山道:“黄庭,需不需要神仙钱?我们落魄山财库还有不少盈余,仙都山下宗这边,不会跟落魄山要钱,所以不会耽误做买卖,反正就像是账簿上趴着的一笔数字,你要是真的过意不去,我们可以算利息。”

    太平山遗址,山河破碎,千里山河,灵气淡薄如风中飘絮一般,重建一事,除了砸钱还是砸钱,硬生生靠着神仙钱来添补天地灵气的缺失。在这之前,还需要建立大阵,以及招徕大量的山水神祇塑金身、立祠庙,填补空缺,帮助聚拢灵气,不至于急剧流散,不然就只会为他人作嫁衣裳。

    按照姜尚真的大致估算,一座新太平山,如果想要在两三百年内,恢复到昔年宗门巅峰时三成规模的山水气候,就至少需要三四千颗谷雨钱。

    此外各种乱七八糟的人情往来,山上邻居的打点关系,山下王朝的生意往来,以最快速度布置十数座山水祠庙,帮助辖境内各路神祇获得朝廷封正……

    陈平安知道此间艰辛。

    尤其是太平山,如今只剩下黄庭一人。

    不像自己的落魄山,即便在草创初期,山中就有朱敛当大管家,况且隔壁就是关系莫逆的山君魏檗,有个几乎等于与落魄山穿一条裤子的披云山。

    黄庭摇头道:“暂时不需要,我身上还算有点家当,可以折算成不少神仙钱,要是等到哪天真缺钱了,不会跟你这个土财主客气的。”

    陈平安点点头。

    太平山修真我,祖师堂续香火。

    之前在那边,陈平安是打算在八十年之内,替太平山守住太平山。

    双方脚下的这个小龙湫,是中土神洲大龙湫的下宗,其实准确说来是“下山”。

    其实当年迁徙搬家的,可不止那两位自封大圣、大王的水族精怪,它们只是跟小龙湫仙师们有样学样罢了。

    不过清境山青虎宫是搬去了宝瓶洲,还在那边建功立业,小龙湫则是跨海渡水,对外宣称寻了一处山水秘境。当年搬家比较快,后来回家也不慢。然后就相中了那处太平山遗址,打算跻身宗门后,搬迁祖师堂,再铸造出一把仿太平山的远古明月镜。

    而那座中土上宗大龙湫,是当之无愧的宗字头仙家,祖师堂嫡传修士皆是山上的镜工,仙师所铸宝镜,其中品秩最高两种宝镜,分别名为“停月”、“止水”,神通玄妙,一直是有价无市的珍稀重宝。

    修道之人跋山涉水,大多怀揣着几样类似物件,一幅搜山图,一把照妖镜,一摞山水破障符,

    就跟江湖人在外闯荡,得有金银细软和火折子差不多。

    而天下炼制照妖镜一途,可以分出六条分工明确的道脉,大龙湫镜工就垄断了其中一脉,铸造宝镜最能压胜水裔精怪,与“赶山”一脉的照妖镜,在山上需求最多,故而大龙湫的财源广进,属于想要不挣钱都难。浩然天下各路修士,上杆子送钱。

    在别洲境内,与大龙湫合伙做买卖、帮忙售卖宝镜的宗门,其中就有流霞洲的天隅洞天,以及北俱芦洲的琼林宗。只不过前者所卖宝镜,品秩高,价格贵,不是地仙谱牒修士或是宗门嫡传弟子,都会望而却步。

    琼林宗是只兜售那些最入门的大龙湫照妖镜,就算是下五境散修,咬咬牙,都可以入手一把宝镜。

    不同于蒲山和白龙洞,同样作为宗门候补的小龙湫,并没有参加那场声势浩大的桃叶之盟。

    黄庭沉默片刻,笑着打趣道:“我见着宁姚了,境界很高,如果再高,就真的有点不讲道理了,漂亮……也就那样了。”

    陈平安笑了笑,啃着苞米,直白无误道:“宁姚在我眼中,反正就是最好看的。”

    黄庭说道:“还有事?”

    陈平安点头,含糊不清道:“打算邀请你担任下宗的客卿,再就是有个想法,得看你的意思了。”

    黄庭说道:“说说看。”

    陈平安说道:“我想要担任你们太平山的供奉,记名供奉。”

    黄庭哈哈笑道:“这有什么难为情的,就这么说定,不过我得是你们下宗的首席客卿。”

    陈平安点点头,“没问题。”

    这是陈平安在担任皑皑洲刘氏的不记名客卿之外,第二次在别家山头任职。而是直接就是供奉,甚至都不是什么记名客卿。

    陈平安突然说道:“你要是不适合爽快递剑,我可以出手做掉他,肯定神不知鬼不觉。”

    黄庭看着这个青衫男子,面无表情,语气淡漠,而且他……神色从容。

    黄庭直愣愣盯着那个家伙,她愣了半天,摇摇头,轻声道:“还是别了。”

    陈平安嗯了一声,就继续啃苞米了。

    吃完手中苞米,陈平安就起身告辞,说自己去随便逛一下小龙湫。

    黄庭笑道:“我就不送了啊,又是客卿又是供奉的,多的是见面机会。”

    一袭青衫,背影远去。

    黄庭这才转头瞥了眼墙上那把佩剑,她微微皱眉,奇了怪哉,我都不怕他,你一把剑,怕个啥?

    ————

    再次回到仙都山青萍峰。

    陈平安找到崔东山,先祭出一把笼中雀,再让崔东山打开那座从田婉手中得来的不知名小洞天,然后跟着崔东山,只带着小陌一同进入其中。

    在小洞天内,陈平安甚至让崔东山又设置了一道金色雷池。

    与此同时,让小陌注意留心有无外人窥探此地。

    崔东山神色凝重起来。

    这可能是先生第一次,如此兴师动众。当初在夜航船联手对付那位吴霜降,先生可能都不如今天。

    陈平安在山巅盘腿而坐,双手笼袖,等到崔东山一屁股坐下后,以心声问道:“如何以自欺来欺天?”

    崔东山沉声问道:“先生是要?”

    陈平安说了一句让崔东山先是如坠云雾、继而心头巨震的言语,“我自己已经忘了,只知道必须再与你请教这个手段。”

    那位大骊太后南簪,也有类似手段,却只能算是最下乘、最不入流的手段。

    比起陈平安想要的那份通天手段,差了十万八千里。

    崔东山默不作声。

    陈平安就开始闭目养神。

    崔东山站起身,原地踱步画圆而转,突然抖了抖两只雪白袖子,低头端详一番,叹息又叹气。

    最后站定,眺望远方。

    当年在骊珠洞天的袁家祖宅,自己这个“少年崔瀺”,与那齐静春,师兄弟二人重逢。

    齐静春曾经有意无意询问一事,为何你会从十二境跌境到元婴境。

    当时的半个崔瀺,未来的崔东山,想法和解释,并无隐瞒,是真心话。

    因为按照他“自己”的理解,是齐静春的学问,是出于文圣一脉却又可以别开生面,可是自己和那个老王八蛋,却被牵连太多,

    老秀才学问被禁绝,神像地位一降再降,甚至被搬出文庙,打砸破碎,在崔东山看来,是因为齐静春已经“上岸了”,但是自己这个文圣首徒,“崔瀺”却必须破而后立,彻底撇清师承道统,凭借事功学问,在一洲之地东山再起,重返仙人,甚至是跻身飞升境。

    齐静春当时还有一问。

    “那天你和崔明皇,明面上是演戏给吴鸢看,其实是给我看,累不累?”

    放你的屁,累个锤子的累。

    你们俩看笑话累不累才对。

    因为事实上,这个齐静春,何尝不是与师兄崔瀺配合演戏,给未来的“师侄崔东山”看?

    关键是师兄二人,并无任何言语交流,甚至都无需碰面。

    就只是一种心有灵犀的默契。

    双方各凭棋力,看似处处针锋相对,并且落子都是真,实则最终却在棋盘上布下同一局。

    崔东山如此少年心性,并非是崔东山装模作样,自然是崔瀺那个老王八蛋刻意为之。

    这还只是第一层,犹有第二层,崔瀺又给自己设置了重重禁制、关隘,这就像明明都是自己,凭什么你这个老王八蛋更有钱,甚至学问更高、棋力更强?

    那么当年“累不累”三个字。

    大概就是身为师弟的齐静春,对师兄绣虎的一种独有宽慰之语?

    而那场对话,齐静春最后神色伤感,以那轻声三字,好似作为一场收官。

    “崔师兄。”

    文圣一脉,当时还算大师兄小师弟的那场古怪重逢。

    师弟齐静春以“累不累”一语开篇,以一声崔师兄收官。

    此刻崔东山收起心绪,再次抬起两只雪白袖子,法袍大袖之上,各有一串蝇头小楷,犹如水草又如飘萍一般起伏不定。

    “日月笼中鸟,乾坤水上萍”。

    崔东山转头望向自己先生。

    陈平安睁开眼,神色温柔,微笑道:“先生学生,你我心境,都要四季如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