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来烽火戏诸侯

第九百一十七章 读书声里太平道上

    陆沉离开北俱芦洲清凉宗后,却没有直接返回白玉京,而是先走了一趟青蒿国,在那条洞仙街,见过了那位本该姓李的陈姓读书人,再偷偷摸摸重返宝瓶洲,要见一位与自己境界悬殊却无法小觑身份的老朋友。

    从北俱芦洲跨海一路南下,掠至宝瓶洲陆地上空后,不出意料,那位坐镇天幕的文庙圣贤,也是老熟人了,跟陆沉聊了几句。

    陆沉觉得这场言语不多情意颇重的叙旧,可以算是相谈甚欢,至于对方是怎么想的,陆沉就管不着了。

    洪州豫章郡,新设衙署采伐院。

    采伐院的首任主官,是一个叫林正诚的京城人氏。

    听说之前在京城兵部衙门任职,担任邮递捷报处的二把手,年纪不小了,不知道怎么就捞着了这么个肥缺美差。

    这位林大人,既没有任何新官上任三把火的举措,也没有万事不管只是享福,做事情大体上算是中规中矩,该走的流程,都走了一遍。比如穿上官袍,带着衙署胥吏,一并去当地文武庙和城隍庙那边敬香。因为采伐院是个新衙门,没什么可与前任交接的公务,倒是省事不少。

    这天夜幕中,一位头戴莲花冠的年轻道士,也不敲门,径直推门而入,坐在火盆旁边的板凳上,伸手烤火取暖,打了个寒颤,笑嘻嘻问道:“当年偷袭宁姚的那个刺客,到现在还是没能查出幕后主使?”

    林正诚放下手中书籍,抬了抬眼皮子,坐着不动,对白玉京三掌教的那个问题置若罔闻,林正诚就只是抱拳说了句客气话:“见过陆掌教。”

    陆沉抖了抖袖子,“咱俩谁跟谁,矫情了。”

    在小镇摆了十来年的算命摊子,双方都很知根知底了。

    可就像就像窑务督造署的曹耕心,最需要盯着的那个落魄山年轻山主,双方却一次都没有碰面聊天。

    在陆沉这边,林正诚亦然。

    林正诚是那座骊珠洞天的当地人,更是绣虎亲自挑选出来的第二任阍者。

    不然堂堂大骊国师,不至于无聊到去帮一个督造衙署官员的儿子帮忙取名。

    至于上一任阍者,甲子期限一到,就算无功无过地卸任了,绣虎崔瀺自然是不太满意的。

    在此人之前,其实还有一位外乡剑仙,担任骊珠洞天阍者的岁月最为漫长,而且对方还有一个极为特殊的隐蔽身份,祭官。

    这是与崔国师最后一次见面,才透露给林正诚的秘密,这位悄然离开家乡、通过倒悬山来到浩然天下的剑修,是剑气长城历史上的最后一任祭官。

    事实上,杨老头在宁姚第一次游历骊珠洞天,就为她泄露过天机,只是老人当时说得比较云遮雾绕,只说有个外乡剑修,死在了小镇附近,在那之前,这个剑修将一路山水见闻汇总,编订成册,最终留下了一本山水游记,偶尔会翻翻看。

    那会儿的宁姚,只是将信将疑,当时她也没有深思,之后杨老头便转移话题,问了她最后一个问题,何谓心声。

    少女瞬间就有所明悟,刹那之间,就进入一种类似佛门禅定、道家心斋的玄妙状态。

    林正诚猜测这位剑气长城三官之一的剑修,是奔着石拱桥下的老剑条而去,只是不知为何,始终没能得到某个答复,估计就留在了骊珠洞天,转去担任阍者,只是那会儿离着崔瀺担任大骊国师还早,大骊宋氏也始终都被蒙在鼓里,并不清楚与剑气长城的牵连如此之深。

    不过这位祭官,除了明面上的剑修,还有一个更为隐蔽的身份,是一位已在山巅、脚下无路的武学大宗师。

    剑气长城历史上,止境武夫屈指可数。

    最后一位,是白炼霜,还是一位女子。

    这绝对不合常理,剑气长城的武运再被剑道气运压制,九境、十境的纯粹武夫,数量也不该如此稀少。

    独。

    因为有人独占了武运。

    浩然天下武学第一人,“龙伯”张条霞,昔年此人心气未坠,正值拳意巅峰之时,那会儿的张条霞,可谓意气风发,将止境之上的武神,完全视为囊中物,大有一种舍我其谁的气概。

    结果在大海之上,曾经与一位不知名的纯粹武夫,有过一场问拳。

    张条霞没输,也没赢。

    但是在那之后,张条霞就转去修行,最终成为浩然天下历史上寿命最久的一位止境武夫。

    张条霞对于外界给予他的诸多美誉、头衔,例如天下武道第一人,从来不认,你们讲随便讲,反正张条霞就是不理睬,不搭话。

    陆沉之所以知道此事,还得归功于自己那个不记名弟子,老舟子仙槎。

    仙槎刚好是那场问拳的唯一旁观者。

    那一场武道巅峰之战,双方身影快若奔雷,速度之快,犹胜剑修飞剑,打得方圆千里之内大海处处塌陷,处处见底。

    陆沉甚至猜测在某个山头那边,这位祭官是有一席之地的。

    可惜那座古怪山头,陆沉一个修道之人,去不得。

    “天下未动宝瓶动,天下大乱宝瓶静。”

    好像猜出了林正诚心中所想,陆沉低头凝视着火光,轻轻搓手,微笑道:“这句谶语,也是贫道当年行走在小镇光阴长河中,才后知后觉,找到了一点点的蛛丝马迹,最终凭此线索推算而出。由此可见,这位祭官,算卦很准啊。”

    林正诚见那陆沉竟然从袖中摸出几块红薯,放入火盆里边,看架势是一时半会儿不打算走了,只得主动问道:“不知陆掌教今夜造访,有何指教?”

    陆沉抬头笑问:“你知不知道,自己哪些事情是画蛇添足了,又有哪些事情是做得顺势而为了?”

    林正诚淡然道:“既然都是过去的事了,知道还不如不知道。”

    陆沉抬起一只手,光彩流溢,丝丝缕缕的光线聚拢在一起,星星点点,是一座旧骊珠洞天的轮廓,那些星光,有些璀璨耀眼,有些晦暗不明,有些光泽温和,有些极为刺眼,而且光亮有强弱、大小之分,亦有颜色差异,等到陆沉缓缓拧转手腕,就像一座原本静止不动的天地,有了个一,便开始缓缓运转起来。

    陆沉抬起另外一只手,双指捻棋子状,好像捻起亮度悬殊的两粒光点,约莫是担心林正诚看不真切,陆沉指尖便现出两人容貌,分别是那腰系鱼篓的李二,还有个身材消瘦肌肤黝黑的草鞋少年,陈平安。

    陆沉又捻出两粒光亮,是那大隋皇子高煊,与一位年迈扈从,双指并拢,将两人轻轻一推,便好似倒退而走,与那李二和陈平安愈行愈远,陆沉随后将光亮轻轻放回去,骤然间一个加快旋转,一座天地如人奔走,加快步伐,不舍昼夜,象征陈平安的那粒晦暗光点,渐渐明亮起来,最终在刹那之间,大放光明,然后好似撞到了什么,如轰然一锤狠狠砸在剑胚之上,火星溅射。

    却是昙花一现的下场,等到那份异象结束后,那粒光亮重归晦暗,渐渐消散四方,去往小镇各地他人身上。

    “你瞧瞧,被杨老头骂,不是李二自找的嘛。”

    “这就叫好心办坏事。”

    “你其实一样,不信?那贫道就得举个例子了,你当晚故意丢入龙须河里边的那些蛇胆石,品秩不算低了,是你本该留给自己儿子林守一以后修行的家底,对吧?”

    “结果看似是帮了个大忙,能够帮着那个泥瓶巷少年,增加七八成收获,那你知不知道,其实后来被马苦玄随便得手的那颗蛇胆石,本该是被陈平安放入箩筐里的?这笔账,林正诚你自己算算看,陈平安是赚了,还是亏了?反正要贫道看啊,肯定是亏大发了。”

    林正诚不为所动,说道:“我不管这些弯弯绕绕的,现在的陈平安,是不是才最让你们头疼?”

    陆沉倒是不否认此事,点点头,只是很快又笑问道:“那如果贫道多嘴一句,林守一因为你这个爹的偏心,才失去了某个机会呢?比如贫道送给谢灵的那件东西,本该是落入林守一手中?林守一甚至无形中失去了更多的福缘?有就一连串有,自然无便一连串无。此间得失,不可不察啊。当年贫道摆摊子,给人算卦,是给过你暗示的。”

    林正诚心境始终古井不波,嗤笑一声,“我自家崽子有无出息,出息大小,轮得到你管?你姓林啊?好像我们家谱上边就连个叫林沉的都没有。”

    陆沉一时语噎,任由那座小天地悬空,自行旋转,伸手拨动炭火中的红薯,哀叹一声,“烦死个人。”

    难怪崔瀺会挑选此人担任阍者,境界确实不高,偏偏是个油盐不进心如磐石的。

    而且小镇的这份淳朴民风,到底是咋个回事嘛,一个比一个说话戳人心窝子。

    林正诚站起身,绕过书桌,坐在火盆旁,自顾自拿起一块烤薯的红薯,拍了拍灰尘,开始啃起来。

    陆沉笑着提醒道:“慢点吃,小心烫。”

    林正诚瞥了眼那座悬空的小天地。

    有些光亮,是几乎不动的。

    例如小镇那座最高酒楼里边的封姨,阴阳家修士陆尾,出身旧天庭雷部的老车夫等存在。

    有些光点,璀璨若星辰高悬,是那阮秀,李柳。

    还有类似那个雨神转世的娘娘腔窑工,苏旱。

    以及从铁锁井逃离的少女稚圭。

    与此同时,小镇所有人身上,不断有因果丝线,或牵连在一起,或悄然断掉。

    最终将所有人都裹缠在一起,修士少,但是丝线粗,凡俗夫子身上长线数量更多,却纤细。

    唯独杨家药铺那边,一团云雾遮掩。

    陆沉啃着手里边的红薯,突然气呼呼道:“陈平安这家伙也太记仇了,我又没有做什么,冤有头债有主,凭啥唯独对我有那么大怨气。你这个当长辈的,得管管,管管他啊。如今你在陈平安那边说话,比谁都管用了。”

    林正诚提醒道:“是看上去没有真正做什么。”

    看上去。真正。

    陆沉自顾自说道:“再说了,当年小镇大劫来临,又不是只有我们白玉京仙人露面

    ,三教一家的圣人,可是都现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