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来烽火戏诸侯

第九百三十七章 吾为东道主(七)(第2页)

    少女眼神幽幽,翻过了旧账,她便有些意态萧索,挥挥手,“行了行了,我早就知道你来自那个高高在上的神诰宗,否则也不会头戴这种道冠了,你的道士身份,当然是真的,不过我又不是那些孤陋寡闻的山野精怪,知道你们这一脉的道士,又非那儿的正宗,跟那位祁天君,根本就不是一路道士,香火凋零得一塌糊涂,在神诰宗那边混得一年比一年惨淡,早就只能靠着贩卖私家度牒来过日子了。”

    年轻道士也叹了口气,“还真被姑娘说中了,是那一年不如一年的惨淡光景呐。”

    少女说道:“还不走?真以为门上一张破符,就能够挡住我?”

    陆沉笑道:“老话说帮人就是帮己,出门在外靠朋友,小道只是借个地方吃顿年夜饭而已,说不定可以帮你躲过一劫。”

    说到这里,陆沉笑嘻嘻道:“这‘老话说’,与那‘常言道’,不管后边是什么内容,我们最好都得听上一听啊。”

    少女讥笑道:“小道士,你知道姑奶奶我是什么境界吗?”

    陆沉一脸震惊道:“莫不是一位神华内敛、深藏不露的元婴老神仙?”

    少女一时气急,因为她是个金丹地仙。

    只是城外那座汾河神祠的河伯,以及郡县城隍庙,都只将她误认为是一位观海境的草木精怪,故而她一直名声不显。

    主要是梦粱国有两座山头仙府,让她忌惮万分,若非有张隐蔽的傍身的救命符,否则她早就被仙师拘押到山中圈禁起来了。

    在这“凶宅”之内,女鬼自然是有的,不过真正镇压的邪祟,其实是一头老金丹鬼物,除了道行极高之外,用心更是极为阴险,早年正是它暗中谋划,通过阳间官员之手,才将吕公祠拆掉,占据了这块风水宝地作为道场,想要凭此跻身元婴。甚至故意将一株牡丹移植到此,凭借花香,遮掩它身上那股腥臊无比的煞气,而当年那个叫钱同玄的负心汉,之所以会在此地驻足,就是发现了宅邸的不对劲,为了降服这头为祸一方的鬼物,先结下一座大阵,防止殃及无辜,再与金丹鬼物厮杀一场,不惜打碎两件本命物,伤及大道根本,才将鬼物镇压在地底深处的一座密室内,以符箓将其封禁起来,说是回了神诰宗,就会请山中长辈来此铲除这个祸患,只是不曾想,他这一走,就再无重逢之日了。

    这么多年,几乎每过几年,她就要用一张从道士那边学来的符箓之法,在地底深处的密室门口,添加一张符箓,层层叠叠,旧符消散,又有新符张贴。只因为符箓一道,门槛太高,她只算略有几分修行天赋,又不得真传,所以就只能靠量取胜了。

    曾几何时,花前月下。

    天上星河转,人间珠帘垂。住山不记年,赏花即是仙。

    言者只是说在嘴边,听者却要刻在心里。

    陆沉怀抱烧火的竹筒,眼神柔和几分,笑道:“外边的阵仗不小,那拨野修此次登门,志在必得,姑娘你也察觉到了?对方已经祭出了杀手锏,能够‘请神降真’,虽说是两位苟延残喘的淫祠神灵,但是对付你手底下的那三位女鬼姐姐,显然是是绰绰有余了。再说了,你这个金丹,护得住自己的真身,守得住那堵门吗?反正贫道觉得很难,很难了。”

    少女神色微变,就要前去救援。

    不料那个年轻道士只是吹了一口气,灶房门上那张黄纸符箓随之飘落,刚好落在了少女肩头。

    少女仿佛被贴上了一张定身符,一位堂堂金丹地仙,不管如何运转金丹驾驭灵气,竟是始终无法挪动半步。

    陆沉脸贴着竹筒,看着那个心急如焚的少女,微笑道:“急什么,看好戏就是了。贫道这个人,别的不多,就是山上朋友多,巧了,今儿就有一个。”

    先前身上牵动的两根因果线,一人一事,一粗一细,后者便是那个孩子,而前者则是一个旧友。

    此人原本赶路并不匆忙,这会儿已经察觉到端倪,便开始风驰电掣御风远游来此了。

    少女纹丝不动,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个年轻道士,开始忙活一顿年夜饭,手脚麻利,娴熟得像是个道观里边专门烧菜的。

    做人不能亏待了自己。

    两壶酒。

    整了三硬菜,一锅炖老母鸡,一锅冬笋炖咸肉,一大盘清蒸螃蟹。

    那年轻道士还从袖中摸出了一套粉彩花卉九攒盘,却只摆满了荔枝,不是新鲜荔枝,是那荔枝干。

    笋为菜蔬中尤物,荔枝为果中尤物,蟹为水族中尤物,酒为饮食中尤物。

    四位尤物,一桌齐全了。

    汾河神祠外,水池边,陈平安一直没有鱼获。

    青同看着水中那幅画卷,讶异道:“竟然是他?”

    照理说,此人绝对不该现身此地。

    难怪陆掌教会往这边赶来,原来是叙旧来了。

    陈平安笑道:“你又认得了?”

    青同没好气道:“此人既是隋右边的授业夫子、又是她的武学师父,我怎么可能不认识。”

    再说了,此人还是那位曾经走在邯郸道左、在被纯阳道人顺势点化一番的“卢生”。

    陈平安问道:“那你知不知道他离开藕花福地后,选择在云窟福地隐姓埋名那么多年,所谋何事?“

    青同摇头道:“与老观主有关的事,我不敢多说。”

    陈平安便换了一个问法,“关于道教楼观派的香火传承,以及‘邵’这个姓氏的始祖宗族、郡望堂号和迁徙分布,你手边有没有相关记录或是书籍?”

    青同说道:“还真没有。”

    金顶观的道统法脉,源于道教楼观一派,曾有道士于古地召亭,结草为楼,观星望气。

    而楼观派的首任守观人,刚好姓邵。

    这个守观人身份,类似如今佛门寺庙的首座,地位仅次于住持。

    崔东山一开始猜测倪元簪躲在云窟福地,是为了将那颗金丹,送给昔年嫡传弟子之一的隋右边。

    那么昔年画卷四人当中,隋右边舍了武道前程不要,一到浩然天下没多久,她就一意孤行,转头跑去练剑,就说得通了。

    但是事实证明,并非如此,隋右边不是那个老观主预定的得丹之人。

    之后姜尚真便误以为倪元簪是打算将此金丹,赠送给那个与老观主极有渊源的北方金顶观,决定要拦上一拦,甚至还直接与老舟子撂下一句狠话,只要邵渊然赶来黄鹤矶取丹,他姜尚真就让那位大泉王朝的年轻供奉,死在倪元簪眼皮子底下,可如果老舟子敢去送丹,他就会让邵渊然有命丹成一品,补全一副功德无漏身,偏偏没命去顺势跻身元婴境。

    陈平安笑问道:“关于那颗金丹的旧主人,青同道友,总能说上一说吧?”

    青同犹豫了一下,小心翼翼酝酿措辞,拣选一些能说的老黄历,缓缓道:“这位道友,真身是天地间的第一只仙鹤,据说还是一位只差半步的十四境大修士,陨落之前,准确说来,是在闭关之前,走了一趟碧霄洞落宝滩,闭关失败后,便留下了一颗完整金丹,老观主就像是在代为保管。”

    这是青同看在“郑先生”的份上,才愿意多说一些花钱都买不来的内幕。

    陈平安纠正道:“说是‘看管’,可能更准确些。”

    因为这颗远古遗留金丹,并不在老观主手上,而是位于云窟福地的黄鹤矶崖壁间,与一座观道观隔着半洲山河,离得很远了。

    而这颗金丹,完全可以视为一件仙兵品秩的山上重宝,并且能算是仙兵中,又属于极为珍稀的那一类,

    就像陈平安当年得自蛟龙沟的法袍金醴,在半仙兵当中,又是出类拔萃的,还有陈平安那把后来借给隋右边的痴心剑,在法宝当中,就显得极为“鹤立鸡群”。

    根源就在于“生长”二字。

    能够不断锤炼,继而提升品秩。如人之修道,依次破境。

    想到这里,陈平安突然说道:“好像‘长生’二字,颠倒顺序,就是‘生长’。”

    只是青同现在最头疼这些空话大话,想吧,注定琢磨不出个所以然,不去想吧,又好像会错过什么。

    修士金丹的品秩高低,很大程度上,就决定了一位地仙的大道成就。

    与老百姓所谓的三岁看老是差不多的道理。

    当然并不绝对,特例总是有的,但是常理之所以是常理,无非就是在于难有例外。

    就像陈平安自己,之前一直不被看好,就在于本命瓷破碎,“早早被看死”了。

    之后却又能走到今天这一步。

    陈平安问道:“为何姜尚真会与倪元簪‘借剑’?”

    在云窟福地,姜尚真曾经说过一句“我今欲借先生剑,天黑地暗一吐光”,只是倪元簪矢口否认此事,而且神色不似作伪。

    按照姜尚真的说法,当年他之所以会去藕花福地虚耗光阴一甲子,就是打算帮助陆舫跻身甲子一评的天下十人之列,最好是名次靠前,然后就可以让挚友陆舫顺势取得一把趁手兵器。

    青同默然。

    此事当真说不得。

    一旦说破了天机,青同担心会老观主翻旧账,这位碧霄洞主的小心眼与不饶人,曾经是天下公认的。

    陈平安想到姜尚真评价倪元簪那句“你这个人就是剑”,忍不住笑了笑,自家周首席,就是会说话……

    青同沉默许久,估计是也担心被身边这位记仇,试探性道:“稍后见着了卢生,你自己问问看?”

    陈平安说道:“有什么难猜的,倪元簪在藕花福地,其实就可以视为半个练气士了,开辟出一条崭新道路,是‘以身炼剑’。”

    姜尚真说过,倪元簪精通三教学问,看书无数,只是被藕花福地的大道压制,使得一颗澄澈道心只是有了个雏形,最终才会被老观主“请出”福地。

    何况陆沉也曾泄露天机,说过了女冠吾洲的成道之路。筆趣庫

    青同佩服不已,不愧是白帝城郑居中,真敢想,真能想。难怪会纠结那个“我是不是道祖”的荒诞问题。

    青同问道:“听说喜好此道的渔翁,还有事先打窝的讲究?”

    陈平安嗯了一声,“一般是为了钓大鱼,不过在湍流急水里边打窝,其实也没有问题,找堆石头就行了,都能聚鱼。”

    青同试探性问道:“这个说法,有无深意?”

    陈平安说道:“对你来说,没有深意。如果换成陆沉、倪元簪听了,估计就会心有戚戚然。”

    青同也没有反驳什么。

    只见陈平安再次提竿散饵,然后重新抛竿入水。

    而那边吕公祠旧址的院内,刹那之间云雾升腾,三头女鬼瞬间陷入白雾茫茫中,环顾四周,伸手不见五指,抬头再看,明明尚未黄昏,却已明月当空,耳边依稀可听见更夫敲梆子、以及好似兵卒传夜声响,再下一刻,她们眼前视野豁然开朗,出现了一座深水长桥,桥那一段,是

    一座朱红色高门府邸,一殿巍峨,两廊森列,门外那座石猊欲怒,狰狞可怖,更有一队披甲武卒,在廊下依次排开,霜戟生寒,又有两位衣紫衣官袍,一人身材修长却骨瘦如柴,一位白胖微须,腰系玉带,双方联袂跨出大殿,大摇大摆走下台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