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陛……”




桑公公站直了身,条件反射想要行礼,刚开口便意识到什么似的立刻闭上了嘴。




动作幅度大到差点将舌头咬掉一截。




楼船内未开窗,晨光被丝绢制成的窗棂滤得极柔。




彩绘木屏、盘螭铜灯皆被笼在蒙蒙光亮之下。




一时间似梦非幻。




可是天子身上的气势,却未被削去半分。




应长川垂眸的那一瞬,桑公公立刻低头屏住呼吸,端着木盆的手都不由轻轻颤抖。




同时忍不住朝一旁的榻瞄去。




晨光照亮了衿被上的暗纹,生出一阵柔光。




——这分明是陛下的衿被!




桑公公深吸一口气,意识到什么的他立刻躬身弯腰,双手捧起木盆放至架上




再硬着头皮把摆在漆盘上的盥洗用具放置指定地点。




末了立刻噤着声退了出去,重新将舱门阖上。




在原地缓了几秒后,方才一点点缓过神来。




他朝走廊上的内侍官使了一个眼色压低,颤抖着声音说:“走,不用在这里守着了。”




并赶在众人说“是”之前先抬起手指,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语毕便放轻脚步,蹑手蹑脚地带着人离开了此层。




下楼后,桑公公终是没有忍住,咬着牙“啪”一声朝自己面颊上扇了一巴掌。




他的动作将内侍官们吓了一大跳:“桑公公?”




“公公,您这是怎么了?”




“……可是御前出了什么差错?”




桑公公没搭理他们,只顾咬着牙闷头往前走。




过了半晌,他终于忍不住低声:“我今日怎么这么没眼力见呢!”




桑公公这辈子从未像此刻一般后悔过。




……




没眼力见的桑公公走后,更没眼力见的江玉珣也终于有了些清醒的意识。




他不自觉地用脸颊蹭了蹭衿被。




接着朝内缩去,将自己闷在了被窝,只剩下鼻子还露在外面。




这一切均落在了天子眼里。




霜降早过,小雪将至。




南地空气都透着渗骨的寒意。




江玉珣忍不住吸了吸鼻子。




……现在几点了?




江玉珣下意识又往被窝缩了一缩,想要再赖会床。




然而空气中的寒意却似小钩,顺着鼻腔于顷刻间把他的神智钩了回来。




浪花朝船扑打过来,伴着“哗啦”一声巨响,被窝里的人终于猛地一下睁开了眼睛。




……要命,我好像还在楼船上!




江玉珣的呼吸一滞,他小心翼翼地探出手指,用尽全部勇气在眼前撩开一条小缝看了出去。




楼窗内的光线并不明亮。




但是对适应了黑暗的江玉珣而言,却有一些刺眼。




他不由眯起了眼睛,顺着隔门的




窄缝向内看去。




几秒后,总算看清……




身着玄衣的天子早已洗漱更衣完毕,在内舱翻阅起了奏报。




江玉珣瞬间清醒过来,心脏也在这一刻跳到了嗓子眼。




我怎么又睡过头了?!




奇怪,按理来说卯时内侍官就该进来叫我起床。




可是今天怎么没见到他们的踪影?




江玉珣完全没有工夫去思考这背后的原因。




就在他打算行礼认罪时,内舱的天子终于放下手中奏报,垂眸用微懒的语调轻声道:“今日百官绝事,不听政,无须紧张。”




呼……




听闻此言江玉珣总算松了一口气。




甫一睡醒,他差点忘记回程时天子主要目的在于训练水师、楼船。




除了相关将领外,忙了一路的文官们终于可以暂时休息一下。




“是,陛下——”




暂且放下心来的江玉珣连忙行礼,准备和往常一样离开此处去隔壁船舱更衣。




但是他话还没说完,便又忍不住打了一个喷嚏。




江玉珣顺手拿起整齐叠放在床头的丝帕擦起了鼻子。




然而嗅到淡淡的龙涎香的那一刻,他的动作便是一僵。




明黄色的绢帛,在手中泛着浅浅光亮,一眼看去便不是凡品。




……完蛋,好像拿错了。




这好像是应长川赠的那张丝帕啊!




江玉珣小心翼翼地抬眸朝天子看去,试图将丝帕藏回手心。




然而侥幸了不到一秒,便正对上了应长川的目光。




江玉珣立刻放弃挣扎:




“陛下,臣绝无意冒犯于您。臣身边没有合适地方放这丝帕,所以只好将它随身携带。昨晚更衣后,就顺手放在了这里……”江玉珣越说越心虚。




御赐之物怎可真的用来使用?




也不知道应长川看了会不会生气……




“无妨,”天子重新将视线落回奏报之上,“既已赠予爱卿,如何用自然由爱卿说了算。”




江玉珣总算放下心来。




在这方面应长川似乎还真没有锱铢必较过。




劫后余生他长舒一口气,忍不住笑了一下便抬手行礼准备出门。




然而刚走到门边,应长川的声音竟又传了出来:“爱卿在笑什么?”




“回禀陛下,臣方才在感慨陛下恢宏大度。”江玉珣回答的非常顺畅。




楼船内舱,天子忍不住微微扬起了唇角。




烟灰色的眼瞳里,也被晨光映得多了几分温度。




走出船舱的江玉珣不由疑惑了一秒。




笑一下都要问?




奇怪,应长川什么时候这么关心臣子了。




-




和去的时候一样,南巡的船队停在了怡河入江处,一行人下船改走陆路回到昭都。




相比去程,这一回花费的时间要更长一些。




等一行




人折腾到昭都时,周遭已是一幅山寒水冷的冬日画卷。




接连下了一.夜的雪如一张薄被盖住了山褐色的土地。




天地之间一片素白,唯独田庄内新垦土地上栽种的小麦,在这个冬日冒出了一些可爱的绿芽。




南巡回来后第一个沐休日。




已经恢复元气的庄有梨,早早便来到了江家田庄。




他一边在堂屋内烤火,一边回忆着南巡途中的经历感慨道:“我回家之后好好想了想,假如不那么晕船的话,还真是走水路更方便舒服,起码有的可以好好睡一觉,而且也不像马车那么颠簸。”




江玉珣也不由伸了个懒腰:




“大周多山,官道也要在山间曲曲绕绕,相比之下还是水路宽敞直接。等未来怡河修好后,从昭都便可直接坐船南下了。”




“真好,”想到和北地截然不同的风光,庄有梨不由向往道,“现在我和爹均已去过东南三郡了,等未来说不定还能带娘亲一道去瞧瞧!”




江玉珣随他一道笑了起来:“定然可以。”




话音刚落,田庄内家吏的声音便从外传了过来:




“公子,现在雪已经停了,您要看酒坊的话就快些去吧,当心一会儿又要下雪——”




江玉珣随着他的话向窗外看去。




方才还如鹅毛一般的大雪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下来。




见状,庄有梨也不由眼前一亮:“我也想过去看看!”




“那好,我们一起去。”江玉珣笑着拍了拍手,喝了一口热水后方才从屋内走了出去。




寒风卷着细雪从眼前飘过。




甫一开门,寒气就从屋外涌了进来。




江玉珣不由倒吸一口凉气,向后退了半步:“嘶……外面真的是好冷啊。”




和他一起出来的庄有梨更是冻得直哆嗦:“还是夏天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