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流云殿的火墙烧得格外好。




窗外天寒地冻、大雪纷飞,但屋内的人早不知何时将锦被踢到了脚下。




寒风吹过惊鸟铃生出一阵叮铃脆响。




天还未亮,江玉珣蹙了蹙眉忽地一下睁开了眼睛。




他深吸一口气,心有余悸地盯着幄帐顶上的玄色花纹喃喃道:“……吓死我了。”




都怪应长川!




江玉珣狠狠地捏了捏被子。




被应长川抓着聊了半晚上天的江玉珣做了一场噩梦。




梦里他又回到了现代,甚至成了名学生,坐在了口语考场上。




不等江玉珣反应过来,穿西装、打领结的监考官应长川便走进考场,与他在梦里……又聊完了后半夜。




直到刚刚惊鸟铃响,将它当成下课铃的江玉珣终于从睡梦中惊醒过来。




啊啊啊!




这是什么仇什么怨啊!




江玉珣在床.上呆坐半天终于一点点缓过了神来。




……




元日当天百官休息、不问政事。




但是身为尚书令,江玉珣仍要与少府手下官.员一道核对大宴流程。




流云殿前殿的大门缓缓敞开。




江玉珣脱下狐裘交到内侍官手中,缓步走了进去。




听到脚步声,正在流云殿一角忙碌的众人齐刷刷地抬起头向他看来:




“江大人,您看看除了丝帛、瓷器、幄帐以外,还要送什么东西去折柔?”




江玉珣加快脚步走了过去,并从他们手中接过礼单。




而周围几人则忍不住将视线落在了江玉珣的眼睛上,并疑惑地对视一眼……江大人的眼圈怎么有些泛青呢?




前朝时,折柔不但屡次发兵侵扰,甚至还曾和亲逼贡。




至今仍有一位公主留在那里。




这两年大周与折柔还未撕破脸,仍保持着相对“和平”的关系。




按照惯例每年元日的时候,朝廷都会为她备上一份厚礼,等到春季再派使臣北上送往折柔。




江玉珣看了一会说:“不如再送些草药?”




“好好!”江玉珣身边的人立刻记了下来,并极其恭敬地说,“折柔苦寒,是应该给公主殿下送些草药。”




前去折柔和亲的公主封号“连仪”,今年大约四十来岁。




她并非前朝公主,而是出生相对低微的贵族之女。




按理来说,“连仪公主”是前朝封的与大周没有多大关系。




这群官.员之所以如此敬重她,既是因为其“公主”的身份,更是因为从血缘角度看,她还算当今天子的姨母。




流云殿内极其热闹。




江玉珣一边翻看礼单,一边核对备好的丝帛。




看着看着,他忍不住朝周围人问:“连仪公主这几年在折柔过得如何?”




折柔并无史书传世,“连仪公主”仅在《周史》上留下了不到三




行的记录。




但江玉珣却有些好奇这位在折柔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前朝公主。




她或许是现如今最最了解折柔的大周人士。




见江玉珣问,方才记录药草的官.员连忙抬头,为他详细介绍起来:




“回江大人的话,折柔王统而不治,住在紧邻我大周的王庭之中。折柔大片草场、沙漠均被三王瓜分。前年冬季老折柔王崩于王庭,现在连仪公主已经是折柔的王太后了。”




折柔王庭距离大周很近,因此虽每年都有使臣来往,但使臣也无法深入了解折柔。




说着说着,另有一人凑上前来:“折柔被陛下打怕了,暂时不敢侵扰我大周,但仍在用和亲逼贡那一招对付西边那些小国。上一年我带人去了折柔一趟,其间还在王庭见到了西域各国送来的珍奇……”




他顿了顿,想起什么似的咬牙道:“折柔这些年愈发嚣张,甚至还将西域几国的皇子押在王庭为质……”




听到这里,江玉珣突然放下手中的东西,很是认真地问他:“请问大人,当年在王庭看到的珍奇都有什么?”




曾去过折柔的那名官.员也严肃了起来,他仔细想了想回答道:“金银珠翠、瓜果美食一应俱全。”




江玉珣瞬间屏住了呼吸。




果不其然!




折柔贪婪至极,恨不得将臣服于它的西域小国内所有好东西都搜刮过来。




若自己没有猜错的话,其中定有麦种。




小麦原产于西域,那里的品种也更为多样。




麦的营养价值远高于粟,若能在那里寻到合适的品种并推广开来,或许能够在短时间内提高大周百姓的身体素质。




最重要的是单亩小麦可以养活的人要比粟米多多了。




江玉珣不由攥紧了手中的礼单。




大周的人口主要集中于北方,寻找麦种势在必行。




他本想再问问对方有没有见过小麦,以此来确定一下自己的猜测。




可是还未开口,桑公公的声音便自殿外传了过来:“皇帝驾到——”




话音未落,应长川已经带着费晋原与庄岳来到了殿上。




江玉珣正要行礼,忽然听到一阵倒吸凉气的声音。




他抬眸偷瞄便见,庄岳正一脸疑惑地盯着自己的眼睛看。




什么情况,都看我做什么?




下一息,竟连应长川也垂眸看了过来。




他犹豫片刻,忍不住缓声道:“爱卿昨夜未休息好?”




……应长川什么时候这么关心大臣了?




难不成是因为过年所以心情好。




江玉珣虽然有些疑惑,但还是如实回答道:“回陛下,是没睡好。”




“为何?”




随着应长川的话,一殿的人都将视线落在了此处。




不是吧,问这么清楚做什么!




以为逃过一劫的江玉珣当下再一次紧张了起来。




虽说他早已丢脸丢出习惯









但大庭广众之下……仍是有一点点点的尴尬。




应长川轻轻垂眸看向江玉珣。




雪停了下来,泛着暖意的阳光顺着流云殿大敞的殿门肆意泼洒。




为江玉珣的眼睫镀了一层浅浅的金光。




他似有些不好意思地移视线。




顿了几息后,尝试着压低声音悄悄说:“……臣可能是白日里想朝政想得太过入迷,昨天晚上,似乎一不小心梦到了陛下。”




说着说着,他的语气忽然幽怨起来。




不用猜都知道,这梦和黑眼圈都归功于应长川昨晚拽着自己闲聊。




流云殿忽然静了下来。




有微风卷着细雪轻轻地落在了牡丹微颤的花瓣上。




说话间,江玉珣的眼睫轻眨。




应长川原本虚悬在身侧的手,似乎再一次穿过时间,触到了那阵熟悉的酥痒。




-




不幸中的万幸。




应长川没有当着流云殿内众人的面,问江玉珣具体梦到了什么。




由于他压低了声音,统共也就周围几个人听到了这份大逆不道之语。




尴尬了一会儿后江玉珣迅速调整状态。




等到元日大宴开始的时候,他表面上已恢复得和往日没有任何区别。




脸皮似乎是愈发厚了。




……




傍晚,伴随着阵阵钟鸣,在仙游宫外等待多时的百官、勋贵及家眷,终于低头缓步踏入殿上。




乐人奏响鎏金铜笛。




如凤鸣九霄,顷刻间响彻整间大殿。




桌案前珊瑚堆砌、处处珠玉。




但哪怕是这些,也压不过牡丹国色天香。




甫一落座,笛声还未停下,众人便趁皇帝还未来时对视起来,并忍不住窃窃私语。




“……这,这是牡丹。”




“是真花还是假花?”




“我刚才偷偷摸了一下,好,好像是真的!”




聆天台的巫觋们更是从彼此的眼中看出了难掩的惊恐。




北风托起了殿内的纱帘,使之上下飘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