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容九的唇过薄,抿着时,有种凌冽的寒意。从这张漂亮的嘴巴里吐出来的话,更是带着阴郁的锋利,刺得人心悸。




他是一头美丽,危险的兽。




潜藏在昳丽外表下,浓稠的恶意几乎扑面而来,惊蛰也学着他抿紧了唇,一种奇异的感觉古怪地爬遍了身体。




这让惊蛰下意识,变得更加慎重。




“为何不回答?”




容九的声音优美,动听,带着微卷的韵感,惊蛰很喜欢听他说话时,舌头在口腔里弹动的音节。那种微妙的音律,轻轻敲击在耳边,总会叫他不由自主地红了脸。




这是一种无法压制的本能反应,哪怕那话本身,就带着怪异残忍的语气。




他忘记回答容九的话。




男人的眼底幽深浓黑,苍白到毫无血色的脸庞边上,少许碎发因着刚才的摩擦,不可避免落下……那画面很美,轻而易举地抓住了他的全部。




他甚至都没有觉察到,自己屏住了呼吸。




美丽是一种可怕的利器,漂亮的外表柔和了内里的凌厉残酷,就像是包裹着甜蜜毒|药的利刃,轻巧地扎穿猎物的心口。




……直到冰凉的手指摸上惊蛰的脸,男人低头吻住他。




绵长的吐息在唇间过度,这个吻,轻柔得不像是容九的喜好。




他更偏于掠夺,掌控,甚至,是带着点粗暴,混杂着血气的吻。




惊蛰略有紧张地抓住容九的肩头。




“呼吸。”容九冷淡的声音里,似是带着声叹,“张开嘴。”




惊蛰顺从着容九的意思,下意识张开了嘴,舌头灵活地擦过他的上颚,敏|感得他哆嗦了下。




手指紧张地松开,再抓紧,把容九胳膊,肩膀的衣裳都抓住了皱褶。




直到惊蛰头重脚轻,他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刚才看着容九屏住了呼吸,连他的话都没回答。




有点呆耶。




……不不不,这不能怪他。




容九的美丽带着危险的锋芒,有时只是多看他几眼,都轻易会被刺伤,却偏偏无比诱惑。




正如刚才那句问话,是如此不怀好意。




却也轻易带着艳丽的美。




容九并不忌惮在他面前,露出残忍的一面。可这也带来某种令人不快的惊悚,就栖息在惊蛰的脊背。




不明显,却总在某个时刻,提醒着惊蛰——掉以轻心,是坏毛病。




惊蛰摸了摸容九的头发,声音带着几分软绵绵:“……我不能为你做决定。”总算,他才想起,要给予这迟来的答复。




抓着那碎发,白色,与黑色,将手指的白皙,衬得有些透明。




惊蛰缓慢,沙哑地说下去,“只是……不要再用这样的事情,来刺探我。”




这话多少是需要鼓起勇气,因着刚才的容九看着,实在太不对劲。




惊蛰并不傻,容九所问的事,必定与他有关。




那种寒毛耸




立,害得鸡皮疙瘩遍身都是。




不过在刚才接吻后,容九的心情,好似又好了一点。




真奇妙。




惊蛰如此清晰地意识到,某种程度上,他是这么轻易就能掌控着容九的情绪。




这么个寡言冷酷的男人,至少此刻,的确待他真心。




他能听到那微微加快的心跳声,与惊蛰自己的心声几乎相融。




语言,肢体,或许能骗人。




可这细微的身体反应,却是另外一种沉默,坦率的语言。




“如果你更直接来问我,我才能更坦诚地回答你。”




惊蛰抬起头,看着男人苍白冷漠的侧脸。




他的每一句话,都非常轻缓,不带任何的情绪,他并没有为此生气,只是觉得,容九和他的沟通上,或许再做些改进就好了。




容九:“我不会问你。”




惊蛰挑眉,这是一个他从未想象到的回答。




“你不会问我,你刚才不就……你的意思是,你不会将真正的问题抛出来问我。”惊蛰下意识说了半句话,忽而意识到容九的意思,忍不住翻了白眼,“你真狡诈。”




“对你,还不到万分之一。”




容九抬手,扯下惊蛰的冠帽。




“你别乱动,我的头发……我待会还得回去直殿司呢。”




惊蛰这下真的有点生气,清亮漆黑的眼睛瞪了眼男人,自顾自地挽着头发。




他觉得自己披头散发,就像是个傻瓜。




容九的手指穿插在惊蛰的发间,淡淡的香味弥漫着,是那发油的味道。




苍白的手指抓起一缕头发,缠绕在指间。




如同一道无形的束缚。




容九低着头,将发尾拉到唇边。




他吻着惊蛰的发尾,垂下的眉眼冷漠,森长的睫毛落下暗影。与其冷硬的气势截然相反,那动作无比轻柔,没有半分的颤动。




惊蛰怔愣着,被这个画面无声地冲击着,竟是连动作都停下,一种怪异的触感在身体里乱窜,无声无息的欲|望滋长,一瞬间,莫名的冲动淹没了他的理智,他拽住容九的衣襟。




力气之大,倒是将全不防备的男人,扯得一个踉跄。




这对容九来说,几乎不可能。




只是他不抵抗。




就这么顺从着惊蛰的力道,被温暖所覆没。




惊蛰生涩地吻着容九的唇角。




容九的唇角微微上扬,“这可不叫吻。”




在皮肤接触的暖意里,惊蛰的呼吸,也变得有几分急促。




“总不能什么,都只做你喜欢的事。”




惊蛰后退一小步,却被腰间突然出现的胳膊吓了一跳。男人像是不愿意他离开,他退一步,容九就跟着往前进一步。




“为何不能?”容九的声音,带着几分难以觉察的笑,“没有多少人能违抗我。”




当然,也还是有的。




只是敢于违抗的人,多是




已经死了。




惊蛰不知容九在想什么可怕的事,他有些慌乱地抿着嘴,只有这样,才不将那奇怪的羞涩流露出来。




他们分明有过更激烈的接触,可是刚才轻轻贴着,这转瞬的暖意,却让惊蛰感到恍惚。




当然,当然,容九的话,哪怕是恍神的他,多少还是听了进去,自然,也就有了反驳。




“你的下属怕你是理所当然,可我不是你的手下,我不想怕你呀。”




惊蛰甚至都没有意识到自己在说什么,毕竟他的心神,还陷在刚才软绵的感觉里。




他藏在袖子里的手狠狠地掐着指间,唯独这样,才能在迷离的暧|昧里,抓住一点点清明。




他胡乱地想着刚才的交谈,他们在说什么来着……啊,是在说容九狡诈。




惊蛰:“什么都不与我说,却来问我的意见。难道就不怕,我给出来的,是完全不能用的看法?”




容九:“只要你想,就没有做不到的事。”他说得随意,手里还抓着惊蛰那一缕头发在把玩。




惊蛰的头发,比从前变得黑了些。




摸着,也很是丝滑。




那种毛毛躁躁的感觉消失了许多,这或许,也和惊蛰近些时候吃的药有关。




那些苦涩的药汁,吃下去并不容易。可惊蛰在坚持下去后,也能感觉到身体日渐的变化。




他入宫时,年纪还小。




就算有陈安的庇护,可明面上,也不能太过照顾。该做的事情,该有的处罚,一样都没少。小小年纪,就做了不少苦活,这身体自然落下亏空。




再加上,陈安生怕惊蛰被人发现端倪,送来压制身体生长的药丸,也带着过于阴寒的药性。




这些,全都堆积在身体内。




年轻的时候,这并不是什么严重的事。就算染病,也能很快好全。可要是上了年纪,这些亏空,总会在该爆发的时候,将该受的罪都找回来。




“我没有那么多想做的事情。”惊蛰的声音很轻,带着几分飘忽,“容九,我可不是贪心的人。”




“你可以是。”




惊蛰忍不住笑,冷漠的人,却在这种无关的小事上纠缠,这让他觉得,容九有几分无端的可爱。




惊蛰:“我只愿我身边的人,都能平安顺遂,无病无灾。”




他踮起脚,抱住容九的脖子。




两人身高还是有点差距,这总让惊蛰偷偷羡慕男人的身材。




“你要好好看病,好好吃药,好好活着。”惊蛰笑了起来,“能一直陪着我,那就更好了。”




容九总是冷冰冰的,在这冬日,皮肤就越发冷了。




惊蛰总觉得自己在抱着什么巨大的冰块,身体不自觉抖了两下,男人的臂膀环过惊蛰的腰,抱住他,任由着他踩在自己的靴子上,冷冷淡淡地说道:“狡诈的人,是你才对。”




惊蛰挑眉:“这可是污蔑。”




两人靠得好近,就连呼吸,声音,都宛如交换。




“人命脆弱,如琉璃瓦片,轻易摔碎,半点不留。你渴望平安顺遂的,又何止是一人,一命?”容九优美的声音,在惊蛰的耳边低低响起,“惊蛰,这还不够贪心吗?”




要那浮萍,要那夏虫,一直安稳无忧,又怎不算是贪婪?




惊蛰低低笑道:“倘若这也是贪心,那我贪了又如何?”




这世上没有掉馅饼的事,惊蛰也不期待。




无需好运,厄运莫来。




一直如此就好。




如此近的距离,容九几乎能够闻到惊蛰身上充沛的生机,鲜活的暖意从接触的皮肤涌来,如同一块珍贵的暖玉。




连说出来的话,也带着柔|软,温暖的天真烂漫。




容九总是这么想。




只有最天真柔|软的人,才会觉得,不借用权势,财富,地位,就能拥有平安顺遂的生活。在这肮脏,腐朽的皇宫里,是更不可能。




不踩着他人的尸骨,鲜血,如何能拥有平静的生活?




这听起来,甚至有几分可笑。




容九曾经数过,人的身上一共有多少根骨头。自然,那是靠着锋利的刀,与血腥的拆卸,只因为他觉得有趣。




所以,他也知道,人的身上哪一处地方,能轻易致人死命。甚至无需出手,只需要一次小小的意外。




比如,一次倒霉的崴脚,就可以摔碎后脑。




正如月余之前的惊蛰。




瞧,容九不认为自己派人监视惊蛰有何错。




没有这般,如何能够让这只脆弱的惊蛰活下来?




他脆弱得就像是冬日最轻薄的雪片,落在屋檐,轻易就能融化了去。




可他非但不知自己的脆弱,反倒是一次又一次地将安危熟视无睹。




因为他“有情有义”,因为他在乎那些浮萍。




有情有义。




容九念着这几个字,如同在咀嚼宁宏儒的血肉,哈哈,有情有义!




有那么一瞬,容九的眼眸变得愈发幽暗。他的情绪,轻易就能从一个极端,滑落到另外一个极致,某种可怕的声音在破碎,崩裂,如同岌岌可危的理智。




那种跳跃,轻易将气氛变得森冷起来。




惊蛰该觉得奇怪。




他本该如此。




再是心态平和的人,多也是受不了这种喜怒无常的脾气。




容九看起来是那么沉默阴郁,他阴冷地转头,越过惊蛰的肩膀看向远处。这一次,惊蛰紧随着他的动作看去,身后却是空无一人。




“容九,你在看什么?”




他的声音听起来,还是这么淡定。




有那么一瞬,容九却想要打碎这种云淡风轻,他更想看到惊蛰与他一起堕|落到无边的黑暗,变得痛苦,绝望,愤怒,种种勃发的欲|望与暴戾,都蜕变成最根本的本能,让冲动彻底释放出来。




他想要撕碎,毁掉,扒开惊蛰外表那层冷静自持的皮囊,让一切都被迫赤|裸,在日光下无所谓遁形。




那种如影随形的晦涩,如同阴影,蔓延到了每一处。




容九抬手按在惊蛰的脑袋上,平淡地说道:“什么也没有。”




惊蛰微动,想要回头。




可按住脑袋的力道却是微微加重,可想而知,容九并不想他看他。




惊蛰沉默了一会,缓声说道:“容九,你在想什么?”




容九不愿意他回头,是不想他看到某些……不该看到的表情?




他不自觉地抱住胳膊,仿佛还能感觉到冰凉的气息停留在其上。




那是什么样的表情?




惊蛰想,很可怕吗?




容九冷淡地说道:“想杀人。”




……好吧,可能是真的很可怕。




尽管容九什么都没有说,可惊蛰就是无端觉得,容九这莫名其妙的暴躁,与他有关。




是因为刚才他说的话?




可惊蛰也不觉得自己的话很可笑。




“希望”之所以是希望,就是因为它难以达成。他自该知道,在宫中,想要平安顺遂,本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那些地位尊贵的宫妃,眨眼间也就出了事,没了命。




更别说他们这些做宫人的。




命,怕是这宫里内外,最不值钱的东西。




可命又很重要。




在任何关心的人眼里。




那惊蛰这简单的希望,怎么又让容九不高兴了呢?




惊蛰敛眉,感觉到一种怪异的冲突。




“容九,有没有什么……朋友,是你比较喜欢的?”惊蛰舔了舔唇,不知道这句话,会不会让容九的心情更加糟糕,“如果有的话,我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