循循伊人睽睽

第 29 章

夜火映屏,圆屏如月,屏上梅枝斜。




一张坐榻上,一跪一坐,姜循与江鹭对视。




不可回避,不可言说。




江鹭撑在凭几上的手肘一磕,微痛。




他毫不怀疑,在自己身在建康府当着小世子的那些年,在姜循化名阿宁戏弄他的那半年,他恪守礼法,应当绝无可能在她面前褪衣挽袖,露出任何不雅之状。




若真有一次,那必然只有一次可能——




那一年,江南诸州连月大雨,泄洪决堤。江鹭作为南康府世子,协助当地父母官,援护百姓。他连日奔波于山间田垄,帮百姓搬家,督促军士重修堤坝。




那时候,阿宁跟在他身边。是阿宁说见不得百姓受苦,背了一段书,说她虽然体弱,但未必无用。阿宁的善良打动了江鹭,江鹭便让她一同随行。




有一日,江鹭跟着军士堵洪时,为救人受了点伤。他没有告诉任何人,在人前一径平淡,但是阿宁看了出来。




那夜,二人在山脚边的猎人留下的木屋借宿时,阿宁便让他褪衣,找了屋中留着的药箱,说帮他上药。




江鹭踟蹰。




彼时他与阿宁尚无太多情意,二人不过主仆关系,最多加上萍水相逢的救人者与被救者的关系。阿宁虽是侍女,却未有婚配,他怎好唐突?




阿宁颇为灵慧,看出他的犹豫,她抿唇笑:“我眼睛蒙上布,绝不会毁了二郎清白。”




江鹭自然不是怕自己清白被误。但再说下去,未免显得他迂腐,又伤阿宁的心。




于是,一截汗巾雪白无比,被江鹭郑重系在阿宁的眼睛上。




无月无星,雨声如溪。二人独处一室,江鹭一点儿声音都没发出。




他系好汗巾,盯着少女眼蒙白纱、跪于身前的模样,蓦然一瞬,心间细细密密浮起些怪异情绪,只觉得这样做不好。




阿宁在黑暗中柔声催促:“二郎,脱衣吧。”




江鹭更觉后悔。




可他仍沉默着,缓缓褪下外衫,整齐地叠于一侧。他寻着后退的念头,阿宁静静跪着,却像是洞察他的想法一样——她手摸索着朝前探,微凉的指尖,碰到了他胸膛。




他一言不发,只是僵硬。




阿宁局促,脸颊染霞:“我弄伤你了吗?”




蒙着白纱的少女乌发粉衫,唇瓣嫣红。此处何其幽黑,她身形羸弱楚楚如玉,仰着头的模样,如同黑暗中唯一泠泠的月光。




屋外雨水潺潺,空气中残留着泥土混着花香的清新又浑浊的气息。屋内,阿宁仰着脸,在他的沉默中,摸索着碰触到他的手臂……




她轻轻握住之时,低着头的江鹭睫毛微微颤抖,心中如同被一根针突兀地刺一下。他不痛,却生出茫茫然的酥麻之意。




他第一次认真看阿宁,发现阿宁皎洁稚嫩,生得十分清丽。她像雨夜一株滴着水的山茶花,饱满垂坠,芬芳满室。




他脸上的绯意,在她窸窸窣窣的




动作下,从耳际烧到了大半张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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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江鹭唯一在姜循面前褪衣的时候,江鹭那时确保她看不到,但是此刻姜循忽然说“我又不是没见过”,江鹭想起了那一夜。




或许阿宁是山茶花,但姜循必然是食人花。




江鹭扣住她手腕。




姜循本虚跪着,他一扯之下,她便被拽到了他身前。烛火和屏风上的梅花重叠到一处,屏风上的两个人影亦交叠。姜循侧过脸时看到,心头一恍。




她鼻尖即将撞到他胸前时,皙白手腕被他的力道相托,她稳稳地被迫停住了。




美人眉目如春,乌黑鬓发间的簪子朝下坠着,快要晃下去。黑发托着雪白的鹅蛋脸,到处莹莹一片。




一时间,江鹭的目光无所适从,不知道该落到哪里。他感觉多年前那夜宛如被针刺的古怪情愫,又烧了起来。




他捏着她手腕的手微颤。




姜循将他的异常,理解为小世子的愤怒。




她盯他片刻,噗嗤笑出来,声音因笑而显得几分沙哑微倦:“我逗你的。我能看清什么?那汗巾,不是你亲自系的吗?我没武功,没内力,我能看清什么?”




江鹭垂着的睫毛向上轻轻挑一下。




他沉默着,要松开她手腕时,姜循反手,手指微屈,轻轻搭在他手背上。




她语气轻柔而无奈:“别闹别扭了,阿鹭。让我帮你上药吧——你难道想被他们抓到弱点吗?你想明日被张寂追上,却在他手里走不了两招便被捉到吗?我只是帮你上药,又不是给你下毒——你难道怕我?”




她最后的挑衅,激起了江鹭很少的那点儿胜负欲。




他怕她?




他当然不可能怕他——心虚的做坏事的是她,他有什么在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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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默中,幽火下,江鹭静静地摘了腰带,取下玉佩,放平刀鞘。他要褪衣时,抬头看了她一眼。




时隔三年。




时光也许改变一些东西,也许她从未变过。




姜循见他停住,她发间的那根簪子轻晃着,她的语气玩味非常:“怎么,又要蒙我眼睛?”




江鹭淡漠:“我没那么矫情。”




他刷地扯开了衣领,衣袍褪至臂弯间。他再一层层剥开雪白中衣,缓缓的,他胸膛被打出的淤青、手臂被刀砍出来的血迹,便如雪中墨画般,铺展在姜循面前。




姜循眸子微微晃一下。




郎君如此俊朗。




多年来,她见惯太多男子,但只有江鹭的容色,会让她生出惊艳感。而他褪下那些遮掩后,骨肉匀称的身体宛如泠泠山间清雪……




姜循手指轻轻点过去。




他肌肉微缩。




姜循喃声:“张寂真狠啊。”




江鹭瞥她一眼。




她眼睛看的是他的身体,口上说的却是他臂上的血……江鹭怀疑,她真的关心他流血了吗?




姜循见好就收,柔柔道:“我




帮你上药,疼的话就叫出来。”




江鹭:“……”




叫?




他古怪目光落到她身上,但他终究不想和她牵扯太多,便保持着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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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让姜循帮忙上药,并不是个好主意。




江鹭武功太好了,他不去看不去感受,依然能听到她浅浅的呼吸声。她手指每一次按到自己身上时,他只根据力度,都能猜到她是怎么敷药的。




闺房中有娘子身上的香气。




她跪于他身畔,那股香气便更浓郁了些。




一层层,一遍遍。




她的气息见缝插针,诱捕他,洗刷他。江鹭后背一点点僵硬,战栗感如夜兽般在他体内蛰伏、苏醒。他要花很大精力,去克制自己不感受、不看她。




而他脑海中忍不住回忆起曾经相似的那一夜——




那时是她蒙着眼,他在黑暗中看着她。




雨水滴答落窗,破败半扇窗晃悠悠。他知道应该克制,他也克制了,但是幽暗中肆无忌惮的凝视,确实带去了一些快意。




那时他多么年少。




她又眉目如画,娇憨可亲,体弱却心善……他在黑暗中看她为自己上药,看她手摸错地方……他好是尴尬:“你弄错地方了。”




而今……姜循的手指碰到他伤口,她心肠很快地撩了撩。




江鹭忍无可忍:“你看不见伤在哪里吗?”




姜循顿一顿。




她淡定自若,手中的纱布挪了位置。她毫不心虚:“我见阿鹭你不说话,疑心自己在拿着假人练习。我忍不住试一试假人会不会有感觉嘛……阿鹭,你不会生气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