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君枝呦九

第 48 章 冰山高处万里银(3)


 兰山君三朝回门的时候,钱妈妈本也想跟着来,却被她劝回去了:“您在家里帮着算铺子里的账吧?”

 今日回去肯定要拜见祖母的。上辈子她嫁给宋知味,门第高,三朝回门时倒得了祖母几分好脸色,但如今嫁给郁清梧,又有兰三要去宿州的事,按照祖母的性子,应该会闹一闹。

 她也不瞒着,笑道:“我三哥过几日就要出洛阳去找我大哥,家里正乱着呢。”

 牵扯到镇国公府家事,钱妈妈不好强求,只心疼道:“你们早去早回!”

 兰山君哎了一声,果然到镇国公府的时候,里头正乱成一团。

 镇国公老夫人在堂庭里抱着兰三痛哭,阴阳怪气的骂朱氏:“到底是谁挑唆了你,让你对自己的亲生儿子也下得去手!”

 朱氏抹泪,“孩子长大出门历练,本就是应当的,母亲何必要多心呢?”

 镇国公老夫人:“我哪里还不知道你?你是个老实厚道人,必定是有那狼心狗肺的挑唆你!”

 她的口中除了兰山君“当得起”狼心狗肺四个字,也没有别人了。

 三少夫人闻言,眼前一晕,已然知道她又要作妖。

 她痛苦的闭了闭眼睛,扶着肚子深吸一口气道:“祖母,这是阿璋自己的主意,并不牵扯别人。”

 镇国公老夫人:“好好的户部不待,偏要去那穷乡僻壤,这能是阿璋自己的主意?也不知道是哪个看他不顺眼要害他!”

 兰山君来之前就算到了会有这么一出。她面色不变进屋,倒是引着他们进门的四老爷尴尬不已,喃喃解释道:“刚刚还没有这样。”

 他出去接人的时候,明明一派和气。

 但这话不是更做实了老夫人是特意挑着他们来的时候指桑骂槐吗?

 郁清梧好笑,先安慰四老爷,“老人家心疼孙子是应当的。”

 这般的老实人能在兵部任职多年,想来也是大家不愿意给他下痛手,否则早就给别人挪了位置。

 而后又轻声道:“只是祖母这般说,我们夫妻倒是惶恐之至……还望四叔在祖母前面为我们美言几句。”

 四老爷很是感激他的不计较——谁家新婿第一次上门就要被如此哭哭啼啼对待的?

 他这段日子先借着郁清梧跟兵部的于大人成了好友,被他时时开解,自信了许多,再是借着郁清梧跟兰山君的婚事跟徐大郎成了忘年之交,颇学了几句口舌,便不自觉硬气了一点,硬着头皮开口劝:“母亲,今日是山君回门的日子,您还是别哭了吧。”

 多不吉利。

 镇国公老夫人却蛮横得很:“我还能活几年?如今我老了,便连哭也要被你厌弃么?”

 又骂道:“丢人的东西,竟然巴结上小辈,怎么,难道还要他来支撑镇国公府的门庭?你父亲和三哥还没死呢,轮不到你这种糊涂虫来做主!”

 四老爷羞恼难当,看看一脸担心自己的妻子和儿子,再看看在一边已经眉头紧皱的新婚小夫妻,心下丧气,脸上无光,竟蓦然生出了一股决然之气,捶胸顿足道:“母亲何必发难,若是实在不行,就将我们分出去吧!儿子不孝,让三哥回来侍奉您正好。”

 他这话一出,四下静寂,连镇国公老夫人都忘记哭了,只瞪大了眼睛诧异,好似从他口中听见了什么了不得的话。

 兰山君本要说的话就咽了下去。

 她还不曾见过四叔这般。

 但人许是终究有一股胆气,胆小的人把它们藏了起来,如今一旦发现踪迹,便十头牛也拉不回来了,四老爷铿锵有力的道:“对,让三哥回来,咱们把家分了!”

 这句话,也不知道是刚想的还是早早有了苗头,四老爷越说越大声,“我这种无用之人,哪里配住在镇国公府里!”

 朱氏急得不行,连忙道:“这是哪里的话,四弟,母亲没有坏心,你万不可计较这些。”

 又劝道:“今日是山君回门的日子,还是平心静气些吧!”

 四老爷闻言,也觉得今日是喜日,不宜说分家的事情,便软了下去,点点头道:“好。”

 但镇国公老夫人却见他一软,又立马高声道:“好啊,反了!你要气死我!滚,滚滚,你们都滚开,别搭理我这老太婆!”

 兰慧一直坐在一边没说话,此时才道:“那祖母就和三哥哥在这里哭吧。”

 她站起话。”

 镇国公老夫人诧异的看向这个一向孝顺的小孙女:“慧慧,怎么,连你也要忤

逆我了?”

 兰慧:“不过是遂祖母心愿。”

 她如今也算是明白了,有时候长辈拿捏晚辈,不过是孝顺两字,一旦把这两个字看开些,事事竟开阔起来。

 她忍不住想:难道祖母还真能四处说自己和四叔不孝顺去?

 肯定是不能的。

 那镇国公府就成笑话了。祖母最看重镇国公府的门第和脸面。

 她舒出一口气,“如此,祖母还要哭吗?”

 镇国公老夫人连连被两个平日里不会忤逆她的人顶嘴,一时之间没有反应过来,便急急低头去看宠爱的三孙儿,却见兰三一脸垂头丧气:“祖母,还是算了吧,我去几年就回来。”

 镇国公老夫人拍他:“你这个孩子,怎么就认命了?”

 明明是他跟自己诉苦,请她在兰山君回门的时候闹一闹,好让家里人改变主意。

 兰三少爷确实是这般打算的。但他看看慧慧,再看看四叔,只见两人竟然都无动于衷——慧慧能说得动母亲,四叔虽然不显,却依旧是家里官职最高的。

 他们刚刚已经在全家人面前表了态,自己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他又看向三少夫人,一脸哀怨。刚开始,他是打死都不去的,但是妻子却道:“你如此莽撞,是要闯下大祸的,我已经是不孝女,不愿意再牵连家人,你若是实在不愿,咱们和离就好。”

 兰三一张脸气得红一阵紫一阵,又不敢反驳。好歹同床共枕这么长时间,他分辨得出什么是真话,什么是假话。

 他耷拉着脑袋,倒是有了一番感悟,“若是你无用,便连父母妻儿都看你不起,何况其他人了。”

 镇国公老夫人闻言哀泣,竟要晕厥过去,朱氏和四夫人连忙去扶,便又是人仰马翻。

 屋子里乱起来,郁清梧就扯了扯兰山君的袖子,带着她站到一边去,道:“咱们还年轻,哪里懂这些,还是请母亲安置祖母吧。”

 兰山君本也没打算插手,闻言一愣,而后笑着道:“你说得对。”

 郁清梧上前走几步,又拉着还没回过神的四老爷去一边:“祖母这般,是误解我狼心狗肺么?我实在是没有想过让三哥去吃苦的。实在不行,便让三哥留下来?我不愿意四叔为了我和山君受祖母这般的责备。”

 四老爷本是惶惶恐恐的——他确实是个孝子,不然也不会这么多年还是愿意捧着镇国公老夫人的臭脾气。

 但听郁清梧如此说,他反而硬了心肠,“再留下去,真成祸害了。”

 今日让母亲闹一场,明日再闹一场,哪里还有好日子?

 他想起于大人跟他说的:“你为家里付出几十年,又有几人记得呢?这个家里,你不是无用,而是无人看重。”

 四老爷想起这话,心里就酸涩。外人都能知道他的辛苦,为什么母亲就是不知道呢?

 于是拉着郁清梧一味的喝酒,喝醉了,心里堵得慌,便对着郁清梧掏心窝子,“当年,我资质愚笨,但父亲和三个哥哥从未嫌弃过我,母亲也对我爱护有加,我的日子,本是洛阳城里最好过的。”

 “直到那一年,父亲要去蜀州平判……”

 他拿着筷子敲了敲桌子,“圣上给了十万兵!”

 他醉醺醺道:“十万兵啊,当时蜀州才多少呢?”

 郁清梧知道他说的是哪一场战事。他给四老爷倒了一杯酒,“不到三万。”

 四老爷哭道:“去的时候,大哥和二哥信誓旦旦,说一年之内必定回来,他们是要检查我功课的,父亲也笑着拍我的头,让我在家里听三哥和母亲的话。”

 那时候,家里显赫,他走到哪里都是被人恭维的,即便不聪慧,却也得一个“稳重”的名声。

 可父亲败了,大哥和二哥死了,他便成了别人口中的蠢货。

 四老爷怎么想也想不通,“蜀州就是天险,依着父亲和大哥二哥之能,也不该输了才是。”

 他道:“我父亲英勇,从没吃过败仗,不然当年怎么会让他去?我大哥二哥,自小就跟着父亲南征北战,怎么可能同时死在蜀州呢?”

 消息传回来的时候,他就不信。

 他拍桌子咆哮:“我如今还不信!”

 “若是我父亲和大哥二哥都没有用,为什么陛下还要我三哥去?他为什么不派别人去?”

 这句话倒是有些道理了,不像是撒酒疯。

 郁清梧手一顿,迟疑道:“听闻是岳父大人从小在陛下身边长大

……陛下对他很是信任。”

 四老爷,“再是信任,也不该在这种紧要关头叫个没打过仗,只会纸上谈兵的去吧?”

 这么多年了,因他是个废物,很多话别人都不信,也不肯听他仔细说一说,如今郁清梧这般耐心,他便大倒苦水,“到底是我昏了头,还是朝廷昏了头?”

 “如今过去快有二十年了,无人提及此事,也无人提及我的父亲,可我依旧记得,父亲是个极为聪慧的人,他并不是……并不是后人口中说的那种无能之辈。”

 所以每回去看父亲,他都伤心得不行。

 “他曾经也是一代名将——如今呢?母亲怨恨他,大嫂也怨恨他和三哥,他们每日跪在那座道祖跟前,还不知道还能活多久——”

 他伏在桌子上痛哭不已。

 郁清梧安抚道:“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四叔,且看开些。”

 四老爷:“看不开又能怎么样呢?如今已经败落了,我只恨自己没有用,撑不起门庭。”

 他又喝了几壶酒,痛哭一番,这才睡去。

 这场回门宴便如此结束了。三少夫人过来送兰山君,轻声道:“你放心,无论如何,你三哥哥下旬就走。”

 兰山君握着她的手,“三嫂嫂,你能够这般决断,必有后福。”

 三少夫人抿唇笑起来,“已然这般了,若是还不挣扎求救,难道还要等着别人救我不成?”

 她道:“只是家里有些事情,确实是要有个明白人,若是求到你面上,还请看在一家人份上,别与我们生分了。”

 兰山君:“这是哪里的话?”

 等上了马车,她感慨道:“三嫂嫂也不容易。女子能做到这一步,实在是难得。”

 郁清梧回神应了一声。兰山君好奇,“你在想什么?”

 郁清梧便把四老爷的话说了一遍,斟酌道:“我在想,其实四叔说的也有些道理。”

 兰山君:“邬庆川是如何跟你说的呢?”

 这般的大事,肯定是要略知一二的。

 郁清梧就道:“邬阁老说,当年先太子一案,朝廷本就不稳,当时无人可用,也不敢乱用人,所以才用的你父亲。”

 兰山君仔细想了想,“倒是也说得通。”

 但她确实对镇国公父子没有什么好印象,道:“我只见过他们一次,并不曾听他们说过什么。瞧着他们的面相……”

 竟然有些想不起来了。

 郁清梧见她又开始钻牛角尖一般回想,可不敢伤她的神,不然便是罪过了。他立马道:“山君,看外头!”

 兰山君一愣,撩起帘子看,“怎么了?”

 郁清梧的口舌一碰见她就不利索了,正好有卖糖葫芦的经过,他僵硬的道了一句,“外头有糖葫芦。”

 兰山君不解其意,“你想吃?”

 郁清梧:“……哎!”

 兰山君好笑,“男人爱吃甜食,也不是什么羞耻之事。想吃就吃吧。”

 她叫车夫停下来,跟随行的引秋道:“去买两串糖葫芦回来。”

 而后顿了顿,又道:“我想吃糖葫芦了。”

 引秋笑着道:“夫人等等奴婢。”

 她又没问是谁想吃。

 但她把一草柱子的糖葫芦都买了回来。

 钱妈妈瞧着了就道:“哟,这是谁想吃啊?”

 买这么多?

 引秋:“是夫人想吃。”

 郁清梧一直没有说话。

 ——不利索的东西,还有什么用呢?

 此后几日,他上朝下朝,与从前并无大不同。唯一的不同便是上床下床,都要铺被收被。

 与山君才住几日,他竟也觉得这种日子不错。

 除了没有同床共枕,与真正的夫妻又有什么区别呢?

 男人不该沉迷于床笫之间,想些有的没的,如他这样一心一意只在心里想着山君的才算是真心。

 他如此想一番,日子便更好过了。

 倒是兰山君忙得很。

 她如今每隔五日就要进宫教小郡主刀法,还因搬了新家,邀请了之前相交好的姑娘和少夫人们过来聚一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