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六章

    大胜得归,班师回朝,行程既定,无可更改。



    因事务了结得差不多,霍惊堂便带着赵白鱼脱离队伍,准备一路游山玩水再回京都。



    路线不同,几乎是绕着大西北走了一圈,去祁连山脉看草原,在群山峡谷间埋伏天夜等万马奔腾,看当地牧马人埋伏了一个多月才驯服马王。



    霍惊堂还同赵白鱼说他那匹神俊的黑马便是野马群里的马王,当初在这大草原上当了两个月的野人才总算降服它。



    沿着辽阔的草原,随着牛群、羊群漫无目的地前行,此前从兰州经过,穿草原、过山脉、到青海,看黄河雷动,狂澜如天龙坠落,赵白鱼心中豪情无限,体会到古诗里的天地之大而人如沧海一粟的浩瀚。



    期间辗转来到天下第一雄关的嘉峪关,历来为兵家所争之地,自然也是兵马防守森严,可惜有关无城,因此时还未建城,所以此时沟通西域使者等的关隘是玉门关,嘉峪关人员往来稀少,不似后世所见的繁华宏伟。



    但登高眺远,西接大荒,万山雄踞,看落日或降或出于苍茫大地时的壮景亦是人生难得一幸事。



    赵白鱼当时起一大早就为了看日出群山之间,激动得当场诗兴大发,虽然直抒胸臆,奈何文采略逊一筹,却也不灰心失意,回去便将诗句写下来准备以后出本诗集。



    霍惊堂双手枕在脑后,跟在他身边瞟了眼。



    那是任何一家书局看了,哪怕冲着青天父母官的名气也不愿意收的水平。



    好在赵白鱼向来很有自知之明,他只打算收录诗集,日后带进棺材里陪葬就行。



    感觉是日出群山的壮景激发灵感,赵白鱼当即决定骑着骏马奔驰于西北大荒,去追逐落日。



    霍惊堂抱着胳膊,对此没有异议,反正追逐落日挺好玩的,他不是没干过。



    二人一拍即合,各打了一葫芦酒便骑马一前一后出嘉峪关,于广袤的荒漠上追逐太阳直到月亮从山头爬上来才兴尽而归。



    大概是壮丽山河的确能治愈人心,也是所过之处,百姓安居乐业,这个朝代因为边疆稳定、海外开放、商业的发达等诸多因素而蓬勃发展,有超越前朝盛世的趋势,赵白鱼便也愈发开朗豁达,因官场倾轧、时代阴霾和光明之下一览无余的黑暗而耿耿于怀的心结,逐渐彻彻底底地打开。



    如此充实的行程耗费一个多月,回到京都府时,已是中秋之后,已然犒赏军,而元狩帝也懒得追究没有到场的两人,开始准备前往西郊的祭天。



    祭天是大事,每隔年举办一次,今年属于破例。



    仪仗车马庄严肃穆,每个步骤慎之重之,与此同时皇家禁军也会被调动大半前去保护。



    到祭祀当天本该文武百官共同参加,因是破例,便只带了几个亲近的大臣同去。



    不过亲祀日之前,元狩帝需提前去太庙入住,沐浴持斋日。



    ***



    持斋之前,霍惊堂和赵白鱼回京。



    一踏进郡王府,两人便被召进大内,同元狩帝和太后吃了顿家宴。



    宴会上还有后宫有品级的几位妃子以及五、六、七、九等几位皇子,还有两位公主。



    说句老实话,这家宴让赵白鱼后悔没早点找借口推了。



    霍惊堂瞧出他心思,偷偷咬耳朵:“夫妻一体,有难同当。”



    赵白鱼面不改色,略为苦恼:“你说没名没份的,喊你来参加这家宴什么意思?”



    霍惊堂:“大夏被灭,诸师回朝,外祖没理由推拒,被动塞了个‘女儿’,我估计祭天就是我认祖归宗的时候。”



    赵白鱼低头捋着袖子,“你那几个弟弟能没意见?”



    霍惊堂:“郑元灵被关进大理寺,目前没怎么处置的消息,郑国公府、贵妃和老六都没动静。”



    赵白鱼:“平静才是波澜欲起的征兆……东宫的事不会重演?”



    抬眼环视全场,元狩帝和太后正说笑,是不是真放松有待商榷,几位有品级的妃子家世背景不显赫,表现得安静,两位公主一大一小,大的十五,发现赵白鱼便投来颇为倨傲的眼神,小的才九岁,眼神盯着案桌上的瓜果,碍于身旁的母亲不敢进食。



    郑贵妃垂眸不语,神色冷淡,瞧不出心思。五皇子专注地看殿内表演,原先那股浮躁、傲慢随东宫倒台后变成了散漫低调,仿佛对权利之争再无兴趣。至于六皇子连续喝了好几杯酒,察觉到赵白鱼的视线便飞速抬头,举起酒杯隔空碰了碰,一饮而尽,笑容和眼神都有种说不出的古怪。



    气氛令人别扭,赵白鱼浑身不适。



    六皇子这几年被禁锢在京都府,东宫一倒,他暴露人前成了众矢之的,既是储君热门人选,也因元狩帝逐渐表露出来的意图而成了被质疑、针对的对象。



    随着手里的权利逐步缩减,兵权接二连被夺,他人也回过神来,晋王怕是成了弃子。



    如此一来,跳下晋王这条船的人也越来越多,及至最后,寥寥无几,门党内虽有不少武将,可治国从来以文臣集团为首。



    晋王这是表面风光、内里已是艘迟早沉湖的破船。



    破船还有寸钉,难保不会被逼成下一个东宫。



    但元狩帝对此毫无所觉吗?



    他人对元狩帝的防备、谋算也一无所知吗?



    赵白鱼看过去,此时郑贵妃说了个笑话逗得太后笑开怀,不住夸郑贵妃聪敏可人疼,主动提起贵妃主持后宫中馈尽心竭力,话里话外想抬她当皇后,元狩帝则回以一两句肯定。



    郑贵妃便回以惊喜但克制、婉拒的态度。



    怎么说呢?



    有种彼此心知肚明都是应付罢了的破罐破摔感觉。



    霍惊堂捏了捏赵白鱼的手:“家宴结束后,你先回府。”



    赵白鱼扭头看向霍惊堂琉璃色的眼瞳,半晌后点点头,没问原因。



    期间元狩帝和太后都问了赵白鱼一些家常事,家宴进行到一半,太后率先离场,点名赵白鱼陪她走段路。



    寂静的宫道上,太后说起佛法里的目连救母:“刘青提作恶,死后受万千苦楚,饶是如此,目连仍愿意为母下炼狱、见恶鬼、救众生……这是母子连心,断不了的。”



    赵白鱼沉默,以为太后是为谢氏说情。



    “父母爱子,非为报也。”



    握住赵白鱼的手拍了拍,太后眯着眼看路,自东宫事变,她便骤然衰老,两鬓斑白、皱纹爬满脸,也更信佛,许是心境大变,从前四五分的慈祥,而今是由内而外的仁慈。



    “哀家这几年总在想,如果能在昌平还没长歪之前便好好教导她,是不是没后来那么多叫人遗憾的事发生?哀家不用白发人送黑发人,也不会心中有愧。”



    赵白鱼欲言又止:“太后……”



    太后蓦地握紧赵白鱼的手,打断他的话,兀自看路,其实看不清了,但有太监宫女在前头看着路况,便不怕绊倒。



    “先帝不是一个好父亲,哀家也不是一个好母亲。”



    赵白鱼直觉接下来不是他能听的,抬眼望去,太监宫女眼观鼻鼻观心仿佛聋哑人。



    他开口:“太后说笑了。陛下自登基以来宵衣旰食,且英明神武,朝堂内唯才是用、从谏如流,朝堂外开放商事、平定西北,开疆拓土,创下不世之功——概因先帝和太后以身作则,良工心苦,才有明君出世,才有如今的四海升平、太平盛世。”



    太后露出瞧不出意味的笑,低声说:“赵卿越来越圆滑,像朝堂里的公九卿。”



    赵白鱼:“微臣句句发自肺腑。”



    “你呀,”太后叹气:“你不喜欢皇宫,子鹓也不喜欢。”



    话题跳转太快,赵白鱼眼皮一跳,直觉接下来才是重点。



    “昌平自私,皇帝自我,没人比哀家更懂自己的一双儿女是什么样子。当皇后得守好皇后的本分,当太后也得守好当太后的本分,所以很多事情明知不对,哀家不愿意也不能跨出那条线去纠正,以至于酿成一个又一个的苦果。赵家是一个,你是一个,先皇后和东宫也是一个……那一个接一个的苦果就在我的心里翻啊滚啊,苦得我辗转难眠,痛彻心扉。而现在,皇帝又打算一意孤行,再酿一个君臣不睦、父子相残的苦果出来,可哀家这次不打算坐视不管了。”



    赵白鱼蓦然停下脚步,看向慈明殿的大门。



    太后也停下不动,良久之后,发出沉重的叹息:“你是好孩子,是哀家这辈子见过最好最聪明的孩子,若折戟深宫,实在痛心。”



    言罢,她便放开赵白鱼的手进慈明殿。



    进去之前,留下一句话:“皇帝不会容忍大景皇后是一个男人。”



    独留下赵白鱼一人静立于月色之下,片刻后,有太监出来递给他一盏灯。



    赵白鱼提着灯,循着明月出宫。



    ***



    家宴结束,元狩帝留下霍惊堂,殿内宫妃和知事年纪的皇子都不约而同看向郑贵妃、晋王,二人倒是面色平静地告退。



    瞧不出来,挺沉得住气。



    到了文德殿,元狩帝说:“过两天,朕便斋戒,到南郊去祭天顺便躲个清闲,十天半个月不回来,但朝中不可一日无君,你来监国。”



    霍惊堂:“向来由储君监国,臣没名没分、无才无德,担不起监国大政。”



    元狩帝不悦:“朕说你能你就能。”



    霍惊堂:“臣领命。”



    元狩帝:“朕吩咐你做点事,你别一天到晚找借口推——”愣了下,突然转身,不掩诧异:“你答应了?”



    霍惊堂:“您要反悔,现在还来得及。”



    元狩帝心喜,哪可能反悔?



    他快走两步握住霍惊堂的臂膀用力拍两下:“早该如此!朕难道会害你?朕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你好!最好的东西都该属于你,天下都是你的,你迟早有一天能明白朕的拳拳之心。”



    霍惊堂笑了。



    “谢陛下厚爱。”



    元狩帝深感欣慰,他就知道子鹓从前种种不过是置气,天下无不是的父母,何况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给子鹓铺路,天底下也没人能拒绝九五至尊的位子!



    “你放心,朕一定会给你和你娘应有的名分!”



    宿愿桩桩件件的实现,元狩帝无法不快慰,曾经眼睁睁看心爱女人被嫁给最厌憎的兄弟,没办法让最疼爱、最得意的儿子名正言顺地喊他,还必须看最出色的儿子跟最厌恶的靖王父慈子孝,必须将储君之位给予他一点都不喜欢的女人所生的孩子,给那些处处不如子鹓的皇子!



    忍了那么久的气,铺了那么长远的棋局,宿愿终成,怎能不快慰?



    “朕许久没和你秉烛夜谈,把酒言欢,不知子鹓棋艺退步没有?”



    霍惊堂:“严师出高徒,我棋艺是您教的,哪敢退步?”



    元狩帝哈哈大笑,当真拉着霍惊堂下棋下到半夜,期间拷问一些朝堂政事,见他对答如流才心满意足,便又将朝中一些更为隐秘的关系细细掰碎说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