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 章(第2页)





阖宫上下皆知,今日是半点差错也出不得的。




昨夜太子殿下过来的事情,陆媪今早才听到底下人来禀报,不过眼下,她顾不上去当耳报神——小娘子今日也不知怎么了,将秋葵支使了出来,单叫春堇一人为她梳妆,且闭门不让人看。




就算女儿家上妆羞涩,眼看着开宴的时辰可快到了。




陆媪左等右等也不见门开,心焦如焚,忍不住叩门催了几催。




不知敲到第几下,终于,那门从里一开,束发及腰的簪缨扶着春堇手臂,袅娜而出。




乍看见那身白,陆媪恍被一个九天轰雷劈到面门上。




她疑心自己眼花,使劲地揉揉眼,然后小娘子身上那袭一尘不染的白衣,比方才更刺目了。




“小娘子这是做甚,可知今日什么日子……春堇!你便是如此服侍小娘子的?”




陆媪急得语无伦次,晋朝自立国伊始,品级制度森严,这无纹无饰的白衣多作为商贾之服、平民之服、僧道之服,更甚者,便是丧服。




没人会穿白衣过生辰。




而比起那身衣裳,更让陆媪胆寒的,是小娘子无动于衷的神情。




她想让簪缨把这身衣服换下来,簪缨却道不,目光天真极了:“皇后不是让我自己选身合心的衣裳吗,这便很好。开宴的时辰将至,换衣也来不及。”




她绕过陆媪乘上行辇。




到底明面上还是玉烛殿的主子,陆媪拦不下来,目瞪口呆地看着辇去。




半晌,她喃喃道:“老天啊,切莫出事……”




*




华林园内丹槛绣桷,嘉木被庭,浓翠的烟柳间杂五彩花木,夏意正茂。




筵席就设在水榭旁的三敞花厅中,既可以遮阳,又足以观景。




庾皇后此日身着上青下缥深衣制翟服,衣上双绣翟鸟纹,领袖镶缘,系白玉珮,戴金步摇,一早去中斋面见过皇帝后,早早地来园中坐镇。




小辈过生日,帝王若亲临,恐折她的福气。于是李豫提早送了份贺礼来,其余的,就让皇后费心为簪缨操持。




庾皇后自然要尽心,想一想,她为了这一天给足簪缨风光,亲历亲为操办了一月有余,又特意请甘太尉家的大妇作全福夫人,为她笄发,也算对得起那丫头了。




可怜天下父母心呀,便是生身之母,哪里比得上她这般周全呢?




正想着,遥遥见一顶彩辇绕过水榭而来,华扇下的庾皇后微微一笑。




历来规矩,小辈过生辰要给长辈磕头的,她只等着簪缨来拜。




然而看着看着,庾氏忽觉有些不对,那辇上头穿白衣的是谁?




及近,白衣女娘盈盈下辇,腰柔体弱如有西子之症,冰肌玉骨不胜霜雪之姿,不是傅簪缨又是哪个?




庾皇后怔忡几息,眼中的不可思议几乎化作一柄利刃。




她腾然起身:“阿缨,你穿的是什么?!”




簪缨对着阶上之人,轻轻仰起头。




乌黑的刘海覆住她双眉,使少女神色愈显纯真无邪。




“蒙皇后多年教诲,言,‘冶艳衣妆不可取,素衣洁服以为淑雅’,簪缨十几年都是这样穿过来的,今日同样听从皇后的话,著素而来,有何不妥?”




从小到大,司衣坊送到玉烛殿的衣裳颜色,不是缃色便是浅青,要么便是各色的白:月白、玉白、酂白、旧粉白……




小时不知爱美,以为本该如此,于是簪缨穿着穿着便习惯了。遇到杜掌柜进献茜红或碧绿的锦缎入宫,她偶有动心,庾氏一句“太艳了,不适合你”,她便打消心思,继续乖乖地穿她终年如一色的素净衣装。




“你……”




庾皇后不认识似的凝视簪缨片刻,眼色几变,勉强笑道:“好孩子,平常是平常,今日是你的好日子,穿身喜庆的方好见人。太子稍后也来,让他看见你鲜衣靓服的容姿岂不好?”




她搬出太子来,簪缨更不为所动了,嫩指轻捻纨扇,依旧慢吞吞的语调:“不成,说话间客人便至,我去换衣,岂非失礼。”




她愈是慢,皇后愈着急,心头疑云更大,却没法子发火,只得耐心劝说:“怎么会,你是今日的小寿星,纵使有什么,母后替你解释,阿缨快去罢。”




“不是这话。”




簪缨低头理衣,“都道我是皇后教出来的,我失了礼,背后被说嘴的是皇后。且我以为,这身衣裳很好,难不成我不穿绿锦红罗及笄,旁人便会以为皇后苛待我?皇后大可不必如此多心。”




庾皇后喉咙一哽,被噎得不清。




话说到这份上,她若再听不出簪缨意有所指,就白掌了十余年的凤印。




怪不得,早先鹧奴说簪缨变了样子时,她还未往心里去……想不到真是人大心也大,开始有自己的想法了,还偏偏挑在今日闹起牛心左性!




她多年的道行,又岂能被一个小女娘压制?




庾皇后终于收起笑脸,拿出凤仪天下的威严,睨目冷道:“敬顺之道,为妇大礼,今日礼成,你便是李家新妇。你不听母后的话,难道想忤逆!”




簪缨见此声色,心中不禁一寒。




是刻在骨子里的恐惧啊,儿时庾氏一旦板起这张面孔,她便不敢再哭,不敢再笑,不敢再犯错。




随后,这个女人再将自己抱在怀内,喂颗甜枣,百般哄慰道,我都是为了你好,自己便连怨恨都没有了。




重活一世,连死都经过,这片阴影居然还如蛆附骨地存在。




可她不能退缩,今日这场戏,无人能给她撑腰,只有她自己撑着了。




簪缨攥紧扇柄,慢慢抬起眼,露水样的明眸直视庾皇后,“何为不忤逆呢,不过是‘女人之常道,忍辱含垢,常若畏惧,卑弱下人。’皇后,托你洪福,《女诫》中的话,我比你熟。”




向来唯唯诺诺的孩子,突然伶牙俐齿起来,非但已不称母后,竟公然以你我相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