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第 76 章



簪缨脸上因跑动泛起绯红的晕泽, 下意识扳住他的手臂,仰头连声问:“小舅舅,仗打完了吗?你受伤没有?”




“不, 不对……”李景焕捂着肩头,吃力地凝视这个突然出现在城郊的人, 既疑且惊。




“你不可能回来的……北伐未定, 你此时该在许昌、或新野、无论如何你断不可能此时回京来……”




西山日暮的旷野,昏昧将黑,这个宛从天降的男人一对剑眸却锐利生光。




此人自然正是卫觎,他侧目乜去一眼, 没有理会流血失色的李景焕, 扶稳簪缨站定,溢着漆深光海的眼眸注视她有一会儿。




故意慢声问:“怎么不问我打胜没有?”




簪缨自是相信小舅舅绝不会吃败仗的。




这段时日她零零散散地接收从北边传回的消息, 每收一封战报, 就让沈阶细致地分析给她听,每一次,她都努力让自己听懂得多一些。然而对于一个最初连地图也看不明白的小女娘来说, 那些复杂的行军路线地域争夺兵力对阵, 簪缨还是难以概其大略。




所知既笼统, 簪缨自然便不知卫觎此时回到建康,意味着多大的反常。




她只觉得小舅舅越慢吞吞的,越疑心有事瞒她,二人阔别近两月, 她半分疏远都无,急得来回翻看他的袖管,“到底受伤没有呀!”




可惜卫觎袖口被玄铁护腕紧束,不是衣冠士族的飘衣大袖, 否则簪缨全然便似一个缠着远游而归的大人翻袖找糖的小孩子。




“打完了。没受伤。”




见她乱乱的,卫觎眼里有些笑影,神情中蕴出一点好耐性。




想抬手为她整理跑散的鬓发,指尖微动,克制住了。




他不露痕迹地退开半步,回避鼻尖那缕钻心的暗香。




男人向破庙方向瞥视一眼,峻丽的眸子微眯,“你心里的仇,报完了吗?”




当日在新蕤园屋檐下,有一大一小并肩听雨,他曾承诺过,放手让她先报,不会插手。




簪缨听问,慢慢静了下来,眸光澄静地与卫觎对视,点头。




“尽兴了吗?”




簪缨回想起小舅舅离京后,她从暗中推动佛教风气、与王丞相达成共识,再到收集护国寺罪证,逆转信众想法,吓疯老和尚,联合内侍,算计太子,办花宴,除庾氏……




种种这些,自然有因缘际会与许多人的配合才能完成,但那种放开手脚去作为的感觉——




簪缨又认真点头。她很喜欢。




卫觎却道:“就这样子?”




沉浸在成就感中的簪缨微愣,一下睁圆了眸子,怕他觉得自己心慈手软不高明,忙给自己辩驳,急得脚尖都踮起来:




“庾氏余生都不会再离开这里,她会眼睁睁看着,自己前半生的谋划是如何毁于一旦。死固然容易,我,我要她生不如死。”




女孩努力做出的凶狠神态,溶开了卫觎紧绷的唇线。




他道了声好,下一刻,那片无声笑意凝成比此前更冷的一淬冰雪,踏前一步,左右压了压颈子。




“你报完了,轮到我了。”




二人谈话旁若无人。




李景焕好不容易挣扎坐起,那根铁箭还牢牢搠进他肩骨,失血过多让他目光涣散,在卫觎一步步踏近中,仍陷在不可思议里:“你没去攻打洛阳,这说不通……”




李景焕忽然打个寒颤,仿佛意识到一件极可怕之事,瞳孔颤动:“——你出征的目的根本不是北伐!卫觎,你从一开始就根本不是要毕其功于一役去打北朝,你把整个南北两朝都骗了!”




簪缨在这片崩溃撕裂的喊声里,诧然望向身前的高大身影。




卫觎步履不停,卸下护腕随手抛到没踝的草丛,活动了几下腕子,上下薄唇如刀轻碰,“给个亮。”




一声令下,昏暗的面山岗上顿时竖起无数道火把,层层叠叠的牙旗玄甲满布山头。




不计其数的精兵,不计其数的火光,顷刻照得这片郊野亮如白昼,同时又逼仄威压。




尸黎密寺方远十里内,灯火通明,一草一木纤毫毕现。




这一天卫觎已等了很久,若待会儿看不清庾氏母子的每一个表情,该是何等可惜。




卫觎双手拧上绿沉槊,经过李景焕身侧,睥睨下望:




“我离京前说过,叫你乖乖躺两个月,否则,我必杀你。”




他仰头看了看低垂天幕中被火油薰暗的半枚月亮,“今日仿佛并不到两月,所以,太子准备好了吗?”




簪缨仰头痴痴看着他。




-




与此同时,大司马班师回朝的消息如风偃草,在京畿内外引起轩然大波。




即便已经入夜,太学里留下直宿的四五位学究,仍万分震憾地掌灯议论:




“七月时大司马力主北伐,人人都以为他兴师动众,不惜搬空国库,目标必是北朝都城洛阳!可刚得知的战报细情,北府兵打下鹿邑后并未西进许昌、不,或者说领兵打鹿邑的并非卫大司马,是有人头覆兜鍪,提着那杆绿沉槊顶替了他!而那个时候的大司马,带领一队轻骑去奇袭了睢阳!”




另一位出身世家的五经博士,急急抓来一张南北舆图,语气激动道:“那么荆州出兵新野根本便是障眼法!大司马他是让北朝误以为他会集中兵力攻下洛阳,故而兵囤洛阳,而大司马的实际目标,却是趁着北朝其他州郡空虚,割下与洛阳西线对望的一半兖州——只要攻下这一半中原北州,再留重兵驻守经营,便可与其麾下统领的京口、广陵、徐州连成一片,那我朝的疆域无形中便等同扩大了一个州,与北朝临界对峙,胜算便更大了!”




——“所以大司马不是想毕其功于一役,不能鲸吞,便蚕食,不能豪夺,便巧取。他织了张通天大网,骗过了所有人……”




——“大司马这是欺君。将举国玩弄于股掌,乖张太甚了!”




——“非也,兵者诡道,若不瞒过自己人,当初不让朝野吵得天翻地覆,如何能让北朝君臣都相信大司马铁了心要打洛阳,又如何令北魏将领放松警惕?”




众博士经吏围在灯下争论不休,屋舍角落的一张书案后,却有一个满头白发的年轻人,独自安静地守着一盏油灯。




听到那些说辞,白发郎君面色平淡安和,没有丝毫意外,低头继续写他剩下的半章《讨庾檄文》。




庾皇后已然被废,余生不会再有复起之机。




但她对簪缨做过的那些事,傅则安不会让它就这样算了。




他弥补不了阿缨什么,也知道阿缨不喜欢他的嘴脸,那么,他便只能让庾灵鸿的罪行代代刻于青史之上,遗臭万年。




就如同夏暮之时,朝野为是否该出兵北伐吵得不可开交,傅则安作为少数敏锐察觉到卫觎真正意图的人,无法多做什么,也不过是帮忙怂恿太学生,去御前大闹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