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章 第 118 章(第3页)

 洛阳城中,才是白日。

 明亮的金乌却被火光战旗所蔽,长道上积染着尸体与鲜血。

 北魏百年来雄踞关中的资本,无非是脱胎于草原游牧民族的凶猛铁骑,然而当晋军破关入城,在巷道交兵,骑兵需要远距冲杀才能展现的冲力优势荡然无存。

 卫觎率三百轻骑撕阵,马槊冲锋,单骑突阵。

 他身上的厚铠已全数剥离,只着一件单衫军服,依旧浑身燥热难挡,丹田如焚。

 他手里的陨铁绿沉槊化作了一团幽冥烈火,左突右攫,当其锋者,无不应刃而倒。

 迎战的大将瞳孔颤抖地看着这个煞气满身,流血凝肘的男人。

 都说北人高大雄猛,然而马背上那个不盔不甲的男人,南人北相,傲悍异常,就像一只扑身噬人的狼豹。

 这世上岂有战战都冲锋在最前的大帅?可南朝卫觎,攻城最先、冲阵最先,连短兵交接都要身先士卒——但凡卫觎坐镇在中军,不让魏军直面他恐怖的威压,洛阳城也不会丢得这样快——可他怎么可能有一身用不完的力气?

 守城将军咬牙壮胆,带兵迎上。

 两骑相遇,守城将在卫觎手下未走一个回合,只觉千钧之力压于颅顶,似有什么温热之物喷溅而出,摔下马去,人事不知。

 剩下的兵卒早就慑于晋朝大司马的凶名,守领已死,余皆望风披靡。

 这场虎戟交铩,云旗拂霓的攻城战,不过打了一昼夜,十六日黎明,龙莽率领部下从洛阳城的西北拱卫金镛城穿出,高呼:

 “大司马,金镛城已破!”

 卫觎已弃槊换刀,血污于面,值此月圆将缺之夜,他体内的热血尽转寒凉,目赤如血,十指如冰,闻言,又一霎气血狂涌,仿若无穷的力量再一次充盈百骸。

 他这几日身上的羯蛊反反复复,早已顾不上了。

 卫觎拨马直入洛阳宫。

 身后是北府兵士高举的烈烈火燎。

 城已破,宫中禁军的抵挡不过是困兽的最后一搏,挡不住晋军光复在望的灼灼军魂。

 晋军势如破竹,迅速控制了宫闱,分兵把守住各个宫门。

 只剩下中枢太极殿前,宽阔的白玉广台上,北魏帝领着最后的羽林军列阵相候。

 在他身后,有一滩刺目的血泊流淌成河,十几名宫装艳丽的女子软泥般倒在殿外,啼痕犹在,人已气绝。

 这位推行汉化久矣,不茹毛饮血久矣的帝王,稳稳提着一柄开锋长剑。

 卫觎下了马,在北魏羽林军瑟缩的后退中,一步步走近。

 “卫觎。”拓跋奭的神色里有一种帝王末路的悲凉,“今日非弱晋亡我大魏,是你卫观白厌胜我族。”

 “尔,可敢与朕独斗一场!”

 卫觎没有说话,他的眼瞳如两口黑静的深渊,却有妖异的赤光摇曳不息。

 他在火光中抬头看一眼东方天际的鱼肚白,单手卸下护腕,换了把新刀,开始冲阵。

 两方的阵势截然相反,北军是羽林在前,皇帝在后,南军却是卫觎一人当先,北府兵随后。卫觎像一只穿破云霄的利箭,一瞬炸入队阵,力如纸薄的羽林军瞬间被捅透。

 无人是他敌手。

 拓跋奭毅然抬剑,交刃的铁器声却只撞响三声,卫觎踢开魏帝手中那把玩具似的剑,不留一丝犹豫,一刀插入拓跋奭心口。

 卫觎一语不发,身姿如豹,顶着刀一路向前狂奔,直至将这个侵凌汉室一百载的胡族子孙,钉死在洛阳宫正殿门上。

 “你……嗬……你……”

 拓跋奭大口大口地吐着鲜血,睁目直直望着这个了结了他性命的男儿。

 世人皆言北胡如虎狼,可他,才像真正的虎狼。这个被北朝视为天敌克星的男子,是如此年轻,如此刚猛,如此满负着仿佛天神主赐予的力量。

 恨他投错了胎,他才该是鲜卑族马背上的健儿啊!

 “十六、十六日犯寒伤……到、到底是真是假?”

 临死之前,北魏帝问出了这个困扰北朝多年,致使无数次暗杀都折戟无功的疑问。

 卫觎脸上的每一块肌肉都如石刻,眼冷如铁地拔出刀,挥刀,斩下拓跋奭头颅。

 血溅太极宫匾。

 一轮旭日将出。

 “胜了……”

 不知谁喊出第一声,而后,卫觎背后的晋军整齐划一地举戟高喊:“胜!胜!胜!”

 他们追随大司马夺下了洛阳!

 “传首建康。”卫觎随手将拓跋奭的首级抛给亲兵谢榆,偏头吐出一口血水,沙哑地开口,“挂在朱雀桥头。”

 他在士兵们兴奋的军号中,要了一囊酒,洒在太极殿前。

 这片中原大地上,百年千年英灵在,一个半个耻臣戎。

 尧之都,舜之壤,禹之国,泱泱华夏的根柢,卫觎有幸,今日夺回了。

 他将剩下的酒仰头灌入喉。

 烈酒浇上干裂的嘴唇,他毫无痛觉,更解不了渴,那双大战之后餍疲冷恹的眸子,下意识看向东方。

 “大将军……”

 徐寔被兵卫接入宫城时,正目睹这个场景,心弦猛地一紧。

 卫觎的酒戒早已破了,他劝再多话也是无用,压下这事,小心地望着卫觎满怀的污血,道:“听闻主公要将北帝首级传送回京,令人人传看,此举……只怕于主公声名不妥,毕竟是一代骁主帝王,身后受辱……”

 “传!”

 卫觎猛地回头,目透凶戾,“我就是要让北胡辱,我就是要让南晋怕!”

 徐寔清晰地看到一双极为陌生的眼睛,惊怖倒退,不敢再言。

 -

 这场堪称旷世的洛阳之战过后,便是巩固城防宫防,打扫战场,清点伤亡,出告安民。

 而后卫觎命北府军大开皇宫宝库,但见金谷玉丛,珠宝琳琅;

 开武库,见紫电青霜,宝弓霜剑;

 开明堂,见铭勋彝器,黄钟大吕;

 ……

 唯独北朝的传国玉玺不见了。

 与之一同消失的,还有北魏太子与几位辅弼大臣。

 探谍回报卫觎,说这一行亡臣被一队人马护送往西去了。

 龙莽闻言大为光火,他体力不输卫觎,战还没打够,领兵就要追击。

 卫觎取出祖将军送他的那套兵法竹简,将褪了色的旧简供在洛宫明堂的祭台上,说道:“西有函谷关,最宜设伏,我军刚赢一场大战,正是心神懈怠之时,需要休整,不急在此时。”

 龙莽可不干。

 他受不了到嘴的鸭子都吃了,却有一块胗子落在外面,信心满满必能再下一城。

 卫觎转过头。

 他的神色里,没有收复洛阳的兴奋与豪壮,只有一点点不易察觉的松驰,以及漫澜弥散出来的寥落,仿佛一个终于卸下肩上重担的旅人,停下脚步,才发现自己有一点累。

 他见龙莽心意坚决,道:“便至崤涵,若不能擒敌,不可再前。此为军令。”

 “好咧!”龙莽乐呵呵地领命,点兵追去。

 而后,卫觎同军师一起抚恤伤亡将士,又勒令麾下不可奸|淫宫娥女使,不可骚扰百姓,违令者斩。

 再然后,他一身血衣懒得换,耐着性子看徐寔出安民告示,安顿后续。

 直至天光大亮,崭新的日光照上卫觎那张冷硬寂淡的脸,徐寔终于看不下去了。

 “主公去吧。”

 徐寔看着他,“这里有属下,有孙无忌,有北府嫡系戍卫,出不了岔子。”

 卫觎听了,黑沉的眼珠里有光一点点亮起。他忽然低头笑了。

 嘬唇呼哨一声,扶翼即刻奔驰过来。

 “多谢军师了。”

 男人披袍上马,生出一层胡茬的唇笑得张扬野气,不回头,奔青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