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7 章(第3页)
谢韬饶是好道行,听到这句话,不由暗火丛生,沉声道:“唐娘子便如此置身于事外,不顾生灵涂炭?!”
簪缨寸步不让,奇道:“难道这一切后果,不正是因为府君吗?府君今日但让一步,他日便少死百万人,若不让,这百万人的性命可都要算在府君头上了。”
要道德绑架,谁又不会?
谢韬几乎气笑,“好个强辩狡辩,旁的没学到,卫十六的口才你倒学了个十足。只要洛阳愿意收兵,维持隔江而治的现状,这天下便可太平无事,再无一将功成万骨枯。”
簪缨看着棋盘,半晌,扔下还欲补救的棋子,摇了摇头。
“隔江而治,南人憎北,北人忘南,自割江山版图,遗祸后世,我岂能甘。”
谢韬问:“非打不可?不怕背万古骂名?”
簪缨背后的卫觎忽然笑了,仿佛谢韬的问题多此一举。
簪缨也笑了,“或许府君不信,我心之所愿,能不打就不打,若不能不打——”
她抬起眼,精致的脸庞露出一个恬美无辜的微笑,连声音都透出一丝甜软,“我会打得你们爹娘都不认识。”
谢韬一下子噎住。
他能推演出千种策略,但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个举止娴淑的女郎会突然冒出这样一句大糙话。
梁麦睁大眼睛看着唐姊姊,连嘴都忘记合上,好像惊奇佩服之至。
从来不笑的姜娘听到女君的话,扬起唇角,檀顺无意看入眼中,煞是好看。
当日,沈阶以性命质疑簪缨柔善太甚,只能行小惠,而无法成大事。
若说此事给簪缨带来了什么变化,无疑便是将她蛰伏心中的锋芒逼了出来,让她明白了必要时候须将自己的利刃露出,对手才会正视她,放弃无谓的轻疑。
她比任何人都不愿生灵涂炭,干戈交氛;但若世人以为她软弱好欺,一味挑衅她的底线,她也决不退让半步。
杀人,她不会,吞地,大可以试试!
“府君此刻是否在揣测,我此言真假,是否疑虑,区区一女子,有何魄力敢让天下交兵?”簪缨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可开局之前,府君亲口说过,有些事,你赌不起。”
“可这局棋,是你输了。”谢韬平静地说。
那盘业已下完的棋,白子胜。
以簪缨如今的棋力,纵使绞尽脑筋,面对谢韬全力以赴的一盘棋,依旧没有胜算。
天上云舒卷,在碧血斑驳的草地上浮漾起时聚时散的阴影。
炉具上特从襄樊带来的甘泉之水早已干了,茶亦冷了,卫觎透过簪缨发顶,凝视那盘棋,没有半分紧张担忧之色,心中默念:你当真是执白吗?
与此同时,簪缨反问:“谢府君,执的真是白子吗?”
谢韬背脊一瞬绷紧,在这句话后,他终于正视起眼前的弈手。
只听簪缨道:“我听说棋中有一种特别的玩法,便是棋子变色。再有优势的局面,只要近墨者黑,白子尽可变为黑子。
“府君说我输了,我却看盘上棋子皆可翻转,为我所用。”
此语大气魄!
谢二郎内心怦然一跳,怔视女子。
她的语气,不是威气霸气冷气杀气,唐子婴是世间绝色,认真说来,她的娇气媚气还多些。
可有一瞬间,他分明感觉到那层妍丽红妆之下,有一种砭骨的凌迫之感。
他忍不住道:“阿缨……”
簪缨起身,向谢韬叶袖而揖,“府君今日冒险来此,小女敬佩。但府君的目的,只是好奇我的应对吗?还是,想给自己一个被说服的机会?如今华夏分崩,旧京幅裂,摽末之功,正系于明公一身!您心知肚明,如何做才是对苍生最好的选择。我不敢说解万民于倒悬,但扬清激浊,举善弹违,绥宁四方,义不容辞。亦知府君重名,行事谨慎,在此愿向府君保证,待干戈止息,荆州刺史,还是荆州刺史。”
这算新朝之主向他许以重诺么?谢韬长笑一声,“我谢韬之原是为一州官而蝇营吗?”
“那你以为她是为了一己虚名私利,才在此与你的刁难周旋吗?”卫觎上前去,轻轻抹了簪缨额角的汗。
“真少见你如此可着一人,连一句话也说不得……”谢韬一对上这个凶名在外的桀骜之子,就有些无奈。
这位风流刺史脸上绷着的那层疏离的面具,此时终于一笑消弥,目光重新投向与卫觎相携手的簪缨身上。
说来也奇,一站到卫觎的身边,这个一身气势的女孩子便被衬得娇巧起来。
谢韬眼中,簪缨是典型江南烟雨滋养出的姝丽容貌,柳眉桃眼,美入骨里,再怎么充势,也不像她母亲,眉眼间露不出风剑霜刃般的英气。
她身上没有雌雄莫辨的锋芒,而她也不故作飒爽英姿,她原原本本而来,不易装不扫眉,就以这一身娇姿丽色示人。
然后,以棋枰为沙场,六路强兵齐发,毋庸置疑地说服了他。
谢韬沉思几许,“我还有一个问题,来此之前,你何以自信我陈郡谢氏愿意助你,亲手毁去立身根基,灭尽南朝百年风流?”
簪缨道:“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可会被吹散的风流,不是真风流!”
谢韬神色一变,长呵一口气。好一个不是真风流!
他怡步踱出亭外,眺望已经打扫干净战场的白水绿茵。
“谢某只当今日不曾来过。今日的疏漏,是我治下不严,竟出刺杀之事。无独有偶,以后若再有纰漏,也难免了……”
簪缨与卫觎蓦然对视一眼。
谢韬的言下之意,便是默认荆州会撤防借道,接下来他们想穿过江襄去做什么,他只当不知情。
成了。
簪缨面上看不出喜出望外的兴奋,只是一下子放下心中大石,向谢韬道谢一声。
目的达成,也无须虚情客套,卫觎直接当着谢韬的面传令:“告诉龙将军,不必再随行,带着他领出来的兵马,直发巴蜀。把蜀国给我打下来,蜀王府内亲眷,严加看管。”
簪缨加上一句,“不可伤害惊扰郗老太妃。”
谢止听得一脸神思古怪,敢情对方还真是兵强马足来赴会的,若今日父亲不答应,这队人马是否就剑指襄樊了?
原本大家心照不宣,你好歹遮掩一点,出了木兰陂再发令,我们也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如此昭昭不掩,是真不拿我们当盘菜啊。
谢韬笑着拍拍儿子肩膀,他是卫十六,能叫皇帝吃瘪,他认真起来,谁能从他手里讨到便宜。
只不过临别之际,谢韬犹豫一许,还是忍不住道一言:
“妇德倾城,迷朱夺紫。古今从未有之。”
他人情练达,如何看不出簪缨的野心在哪里,而卫十六对她的纵容又近乎无限。
“你们,当真想好了?”
自古从未有女子称帝的先例。
若这位唐娘子真有时运登临绝顶,他今日为印证自己的判断而使出的所谓“刁难”,比起将来这名娇客将要面临的非议,便是小巫见大巫了。
簪缨回首一笑,并不讳言:“凡事总有第一次,凡位总有第一人。刺史可有想过,世间男女对半而分,古今却从无女人称帝,也许这本身,才是亘古寰宇最怪的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