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出鞘沉筱之

第 196 章 魂引之终(四)


“……父亲献身于月行渊,门闭前,传溯荒镜于我。

“此镜长年悬于深渊裂缝,浊气弥漫,又染族人七情。得镜后,以灵气拭之,突生异状。

“浊气从镜面剥落,坠地不散,与七情相容,竟生心智,化之为魔。

“魔物本应除之,然此魔化形,奉我为主,以青阳氏抚心礼侍之,自认青阳氏族人,非邪非恶,不忍灭杀……”

奚琴手中握着一卷竹简,趺坐在一张长案前。这卷竹简乃叶夙临终所书,上面记载了泯的来历,后来被束之高阁二十余年,今日才被奚琴取出。

奚琴念到一半,抬眼看向泯:“想起来了么?”

“尊主……”

罩着黑袍的魔立在长案外,短短一个称呼竟含杂着几许难过,“尊主……非这样不可么?”

奚琴目光落在竹简上,继续念道:“魔物不能久留青阳氏族中,翌日,我赴沧溟道,将其放逐。此魔虽强,无奈新生,路遇凶妖化煞,险遭吞噬。我本应不理,念其奉我为主,不得已,出手相救,又留沧溟道数日,教他自保之法。临走,为他取名‘泯’,自省该泯者未泯,当惩不贷,故回族中,自闭寒牢数日……

“……世事难料,数十年光阴飞渡,千年使命只在一举,我重返沧溟道,欲用魔气封印体内魂血,步轮回之路,竟再遇此魔。

“此魔念旧,性孤僻,数十年无一结交,依旧奉我为主,以青阳氏抚心礼侍之,忠心不改。

“我魔气侵体,时日无多,故取泯一缕气息,引之入魂,立下契约隔世相寻。又恐来生初时羸弱,知晓过多反不利于行事,故抹去泯有关青阳氏许多记忆,只谓之寻找溯荒……”

奚琴读到这里,合上竹简,含笑道:“原来你是青阳氏族人七情所化,本源溯荒,难怪从来不怕结界。”

这世间的灵气,大都受时间与空间的限制,所以一般人布下结界,除非修为上绝对压制,旁人无法穿渡。当初在山南,阿织一靠近三年前的空间,灵气便会流逝,也是这个道理。

但溯荒不同,此镜为白帝所制,白帝乃上古之神,他的灵力无拘无碍,可以穿渡任何空间。

泯也想起来了。

他记起自己从何而来,以及当初在沧溟道发生的一切。

他亲眼见证叶夙溶血入魂,九死一生地将持剑的烙印嵌于魂中。

他见证了他残忍地将沧溟道的魔气纳入魂魄,任凭魔气蚀骨,强行压制住魂血。

他的一丝魔气也被叶夙摄入魂中,跟着他在轮回中颠簸一遭。携带前生信物的魂忘川水不收,旧魂未经洗涤托生今世,魂血一经解封,他的旧主就会归来。

可是,泯不敢细思,叶夙回来,他侍奉了十几年,陪伴了十几年的人,还会在吗?

“尊主。”泯低声道,“您非得解封魂血么?”

奚琴状似不在意,“不是我非得解封,魔气已经外溢得差不多了,单凭灵气压制魂血也不是办法,且不说我压制不住,就算勉强为之,难不成我这辈子不用灵气了?”

“也许有别的法子,您……与阿织姑娘道别时,她也说了,此次闭关,她会取出榑木枝,等她破关,她就是玄灵境的天尊,未必不能——”

“你又跟着我。”

不等泯说完,“啪”一声,奚琴把竹简往书案上一扔,半是好笑半是责备地看着他。

仿佛还是上一次,嫌他搅扰了二人时光。

“属下不是故意的。”泯仓惶解释

道,“属下只是担心尊主。”


奚琴看着泯,奇怪他分明是一只魔,却难得赤忱,对人对物,从无半点敷衍。

可能世间万物生,便有万般相,不能一概论之。

“当初你第一次找上门,我一点都不喜欢你,你知道吗?”

他说的是他们今生初次相遇。

奚琴在妖山骨疾发作,泯恰好在附近,于是循着熟悉的魔气找来。

“你说我是一个人的转生,让我去找溯荒,我其实一个字都不信,我也不愿你待在身边,总是想把你撵走。”

不止,他真的撵过他。

他曾勒令他不许踏入山青山半步。

最长的一次,他有半年不跟他说话。

有一回,他假意与他示好,引他去一个凶妖的妖穴。那里凶妖成群,奚琴料想,即使魔去了,恐怕也难逃一死。

可是,泯记得,那一天,掉头回来找他的,也是奚琴。

看到自己还活着,泯清楚地记得少年脸上如释重负的表情,他和他一起斩尽诸妖,从那以后,再也没撵过他走。

奚琴道:“你知道后来我为何默许你留在身边吗?”

“因为我觉得你像一个故人。”

“其实我一直不明白,一只魔,能和我有什么渊源,现在我知道了。”

奚琴说着,将书案上的竹简一引,叶夙的手记便落在了泯的手上。

手记上的文字奚琴已经念过大半,泯的目光落在最后一行:

“……人之一生,短如蜉蝣,饶是半仙,千百年亦如弹指,但见此魔,活半生,忠诚半生,笃信半生,世间有灵者未能及也。故遂其心愿,今认其为族中人,以此手书为证,青阳氏如有后来者,但见此书,切勿伤之,一切罪罚,由我一力承担……”

“叶夙当年不杀你,对你委以重任,因为他把你当做族人。”奚琴起身,步至泯的身前,“你也没有辜负他的所托,陪我走完了这一程。”

“既然是族人,你便应该像元离、风缨一样,明白他做这一切是为了什么。这是一条一旦开始,就必须走到终点的路,奚寒尽只是途中的一个驿站,风雨兼程,没道理在这里停下来。”奚琴看着泯道,“泯,我就是他,解封魂血,不过是做该做之事。”

泯,我就是他。

泯在听到这一句时,忽然想到,许多年前,那个在妖山弄得一身伤痕的少年满眼愤恨地对他说:“你凭什么说我是他?!”

“即使有轮回,前生是前生,今生就今生,我只是今生的这个人,与过去有何干系?!”

泯不知道究竟是什么,让奚琴最后坦然地接受了自己是叶夙这个事实。

但他好像从未怀疑过这一天的到来,正如初遇奚琴,即使他对自己万般厌弃,他也笃信他最终会拾起前生的使命,踏上应走的道路。

“族人”二字让这只不善言辞的魔彻底沉默下来,他再三启齿,却不知该如何拦阻奚琴。

新主注定消失,旧主本应归来,他侍奉新主,本就源自对旧主的忠诚,作何拦阻?

单纯的魔被自己的思绪困住。

许久,泯道:“我陪尊主。”

奚琴笑道:“有点难。”

魂血中蕴含的灵力极强,当中还有一丝神性,解封释放的瞬间,可不是一只魔承受得了的。

但是不等泯应声,奚琴又道:“走吧,你为我护法。”

春神祭堂在大殿以东的山丘上,是一座十丈见方,缠满青

藤的石殿。奚琴记得后来拜师青荇山,每次回来都是匆匆,但只要回来,元离一定在祭堂的石门前等他。

奚琴来到门口,正欲推门,没成想门却从里面打开了。

银氅做贼心虚地钻出来,刚一抬头,恰好与奚琴四目相对。

奚琴眉梢一挑:“这里头可没吃的。”


银氅呆了呆,才意识到奚琴竟在调侃自己——他从前总是去问山房里顺瓜子儿吃。

自从知道奚琴就是叶夙,银氅不知怎么,总有点不自在。故人相逢当然是好事,银氅自认与奚琴亲近了许多,可是,平日相处却疏远起来。或许因为青荇山的大师兄疏冷寡言,当年在山上,他对他就是敬畏大于亲近,灰毛鼠生性顽劣,一直认为叶夙更喜欢乖巧的山雀,所以得知奚琴的真正的身份,他也只会在暗处关心他。

眼下被这么一调侃,就好似“叶夙”看到了他的心结,第一次主动俯身,把青荇山的时光摊开来,告诉他,其实在他心中,灰鼠和山雀没有高低之分,都是一样的。

银氅一时间有点无措:“谁、谁说我是来找吃的了?”

这时,初初也从祭堂里出来了。看到奚琴,他丝毫没有擅闯他族圣地的心虚:“什么吃的喝的,我们就是随便逛逛,逛到了这里呗。”他并手枕在脑后,往祭堂里一瞥,颇有点得意,“本来也懒得进去,看到地上摊着几件法器,没人要,怪可怜的,就顺手帮忙收捡收捡。哦,好像就是元离、风缨他们几个生前用的东西吧。”

他说的是拂崖的双刃、风缨的戟、元离的藤杖、楹的玉穗。

当年一场魂引,青阳氏五人自绝于祭堂,除了去寻问山的春祀剑,余下四件法器已许多年不见天日。

奚琴云淡风轻道:“嗯,收捡好了吗?收好了就走吧。”

初初年幼,孩童心性,他本来想邀功,见奚琴非但不感激,反倒打发自己走,不由怒道:“你什么态度?别以为阿织闭关了,你就能随便敷衍我们。我告诉你,上次阿织说打算以后一直和你在一起,问我怎么看,你当心点,万一我——”

奚琴一愣,一直……在一起?

“什么时候?”

“什么什么时候?”

“她何时说过……要和我一直在一起?”

“好像是去古神库吧……不对不对,好像是去榆宁取血息的时候,哎,想不起来了。”初初惯来不记事,何况是这种无关紧要的小事,他冷哼一声,“总之你记住了,不管前世怎么样,今生我认识阿织比你早,在阿织心中,我最重要。你要是敢得罪我,背着阿织欺负我们,我就告诉阿织,说我不想跟你和那只魔一起了,我要告诉她,其实我一直很讨厌你。”

奚琴听了这话,笑道:“是么?巧了,其实我从来不讨厌你。”

“无支祁,”奚琴的笑意敛入眼底,目光认真了些,“其实我很庆幸,阿织这一路,还好有你死皮赖脸地跟着她。”

初初被奚琴这一句堵了个结实。他怎么觉得奚寒尽又像在骂他,又像在夸他呢?

年幼的无支祁一忽儿想解释自己说的讨厌不是真的讨厌,一忽儿想反驳他才不是死皮赖脸,还不等组织好言辞,奚琴忽地抬手,轻轻地拍了拍一旁银氅的头——这只故鼠不知发现了什么,竟以一副担忧的目光望着他——温声道:“快走吧,离这里远点,待会儿这个地方,可不是你们两只小妖能靠近的。”

言罢,他迈入祭堂。

霜白的衣角没入黑暗,沉重的石门在他身后缓

缓合上。

祭堂还是老样子(十二根高大的石柱镌刻着群鸟之像,祭台上摆放着四样法器,是初初和银氅方才收起来的。</p>
                          <p>正前方垂挂着句芒画像。</p>
                          <p>奚琴仰头看去。</p>
                          <p>画像有灵。温润的神逆天而行,为人族请命,神体已毁,残相不日就要消散,是故画上的神已经闭上眼,手中的本命神木也快枯萎了。</p>
                          <p>奚琴闭目抚心,对画中神施以一礼。</p>
                          <p>魔在一团黑雾中化形,也跟着行了个礼。</p>
                          <p>空阔的祭堂,与甘渊深处一样寂静,没有神明回应人族的虔奉。</p>
                          <p>这一刻,奚琴莫名想起自己与元离最后一番谈话——</p>
                          <p>“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p>
                          <p>深渊中,奚琴面对虚弱的魂魄,说道,“月行渊的浊气裂缝上,已经被种下了一个溯荒印,谁种的?”</p>
                          <p>“不知道。”元离摇了摇头,“我只知道,当年先主的灵气耗尽时,那里是没有封印的。不过……我大约能猜到是谁。”</p>
                          <p>他没有说出答案,反倒笑了笑,“主上心中,应该也有同样的猜测,不然您不会有此一问,对吗?”</p>
                          <p>奚琴没有应声。</p>
                          <p>他的脑海中闪过许多片段,思绪也跟着这些片段浮沉翻涌。</p>
                          <p>须臾他道:“听说人族种下溯荒印不易,轻则丧命,重则诛魂。端木怜也说过,想要真正封印浊气,会耗尽一个人的魂命,这是……真的吗?”</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