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前因

 青青在半睡半醒间, 做了个很长、很长的梦。1

 在梦中,她只依稀觉得自己尚未被关押在阴暗冰冷的天牢中,依然是西湖第三桥下万顷碧波内, 一条修炼千年的青鱼。

 西湖人杰地灵, 风水极佳, 少有恶妖;且青鱼这个种族实在太平凡,太不值一提了, 还真就没什么恶妖愿意花这个心思, 特意来将她引入歧路。

 久而久之, 吸天地灵气,借日月造化,竟还真让她侥幸修出灵智, 摆脱了细嫩鲜美的青鱼们最终多半是被捉去变成一盘菜的命运,成为了身在人界,却不受人界桎梏的“妖”。

 大抵天地间的灵物皆是如此的。因着要借天道之势修行, 争那石中取火、万中得一的机缘, 因此这些神灵妖魔之流, 天生便与阴阳交合而生,可以慢慢成长的的人类不同:

 要么,便是连出世都不能;若侥幸修成正身, 则“生而知之”。

 然而在开启灵智的那一刻,这条小青鱼没能感觉到什么天意与大道, 只在认清了自己的身份并非人间传颂敬仰的“神仙”, 甚至是他们避之不及、口诛笔伐的“妖怪”后, 陷入了长久的茫然与不甘:

 怎会如此?

 我分明没做任何坏事, 是从大鱼们的口中逃脱了千万次、阴差阳错下避过无数渔网鱼钩、又硬生生扛过了雷劫, 历经千辛万苦才修行有成, 为何仅因我是“妖怪”,便要将我划到那些伤人性命、骗人钱财的歪门邪道中去?

 莫非三界生灵,果然是生来便有尊卑贵贱的么?难道那三十三重天上的神仙,生来就比我们要高上一等?

 然而无论她如何愤懑,想要改变现况,妖身一定,如果没有大造化、大机缘,她的一辈子也就这样了,再无半点向上的希望,更不可与仙子真君、金仙罗汉之类的大人物扯上关系。哪怕是三十三重天中地位最低的散仙,在路过她这样的妖怪的时候,也有着借“除魔卫道”的名头,将她除去的权力。

 于是在修成妖身后,这条青鱼干的唯一一件不是普通鱼能干出来的事情,就是给自己从远古的诗词歌赋中,取“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一句中的叠字起了个名,随即就自暴自弃地躺平在了西湖里。

 如此一来,青青每天的生活和之前还是条普通小鱼的时候并无太大区别:

 泰半时间里,她都在湖中与同族们嬉戏,游来游去,分开满眼绿叶,衔来一枝荷花;间或隐藏起一身妖气,去湖边好心人那里蹭点吃的。假使让人类中那些在官场中浮沉多年心力交瘁的人得知青青的日常,必会感叹一句,这是何等逍遥自在的生活。

 ——然而用后世更透彻一点的现代人的眼光去判断青青的行为的话,她的处境还真没有看起来的那么悠闲:

 这不就是被巨大的阶级差距给打击得完全失去了斗志的浑噩度日的咸鱼吗?!

 总而言之,上一个勤恳修炼的一千年,她都能这么清苦地熬过来,那接下来想优哉游哉地再混个一千年,只会更加轻松。且有了妖身作底气,只要藏得足够好,不被捉妖的修行人们发现,那么她也就再也不用担心会猝死。

 于是青青每日里最要紧的事情,就不是勤勤恳恳地修炼了,而是跑偏去了另一个极端,从青鱼里的卷王变成了一条精神意义上的咸鱼。

 某日,正在青青躺在荷叶的影下,懒懒散散、有一下没一下地用鱼吻拱着朵漂在水面上的莲花玩耍消遣的时候,突然感受到一股十分强大的力量正在由远及近,向这边缓缓行来。

 这可把青青当场吓了个魂飞魄散,肝胆欲裂,有那么一瞬间,她连自己的墓地和棺材板的式样都想好了:

 大事不妙。根据我多年的求生经验判断,能够持有此等法力的,多半是个散仙,还是个即将证得正果、百尺竿头就差那一步了的那种大人物……千言万语汇成一句话,吾命休矣!

 可越是死到临头的人,胆子就越会在“反正我马上就要死了,那我真该趁这个机会,干点我以前不敢干的事情”的思想下,变得大起来。

 于是青青怀抱着“朝闻道,夕死可矣”的精神,硬着头皮鼓起勇气,从荷叶阴影下探出头来,想要看看这位散仙的模样,好给马上就要嗝屁的自己选个投胎的模板:

 让我看看来的是什么人,再学学她的修行路子。只要我作业抄得好,下辈子就能开局天胡!

 然而出乎青青预料的是,这位散仙半点灭杀她这只妖怪的意思也没有,只倚在桥栏杆上,悠悠叹了一声,委实是个十分苦闷的模样。

 更别提她还生得美貌又打扮得好,若不是凡人看不见她,只怕西湖边上那络绎不绝的人群,多半都会因为贪看她的容貌落入水中。

 只见她身穿十样锦的暗纹雪色长衣,银线刺绣的百花穿蝶玉色绸裙,青色的褙子上横斜出一枝白梅,头上戴着光洁圆润的东珠,耳间缀着精巧细致的珊瑚。

 这一身装扮颜色淡淡,却显出无边的气质典雅、仪态脱俗,更是将她周身那股轻愁给衬出了十二万分欲语还休的意味。

 这位素衣女子倚在桥边,叹了又叹,半晌后,方双手合十,向着西北的方向拜了三拜,长叹道:2

 “昔日曾为鳞虫身,山林偶遇有缘人。救得性命脱罗网,又有师门降赦文。此前尘,思纷纷,恁地了却旧日恩?今朝请打相思卦,借问天意如何论!”3

 祝祷完毕后,这素衣女子便从怀中取出双簇新的深青麻鞋来,向地上一丢,只听得“扑、扑”两声轻响后,素衣女子定睛望去,便连连摇头,叹道:

 “不好不好,不该如此,重来。”

 青青心中暗暗发笑,心想,原来便是如此修为的散仙,在求筮问卜的时候也会耍赖皮的么?

 于是她赶紧摆摆尾巴,借着满池荷叶的掩护,偷偷将头探出水面,想要好生看看这位素衣女子打了个什么卦象出来,竟然要反悔?不过她既然都想反悔了,那肯定不是心想事成的卦象——等等?!

 “扑通”一道水声过后,素衣女子循声望去,却没见到半点人影,只有片片荷叶微晃,朵朵红莲轻摇,就好像刚刚的那阵响动,只不过是一条调皮的鱼儿的无心之为而已。

 于是素衣女子沉吟片刻,又从地上捡起那双深青麻鞋,坚定耍赖,死不悔改;放在现代社会,就是那种“我再抽个十连我觉得我这次一定能出货”的非酋:

 “再来。”

 素衣女子在桥上不停后悔,打相思卦打得欢;青青在水底笑到打滚,真是好一条在泥巴里快乐翻滚的咸鱼:

 那鞋子明明呈现的是一上一下的势头,说明这女郎卜算的事情明明是该去做的好事,为何她还要重新打卦?看来神仙也没那么聪明嘛,傻乎乎的。

 直到现在,青青也没能预料到自己和这位素衣女子日后会有怎样深厚的姐妹情分——不是一族,并非血脉,却异体同心胜过骨肉至亲——在笑完了之后,便打算飞速溜走,不再回返:

 拜拜了你哪。虽然你看上去又和气又有趣,可这分明是神仙之间的事情,轮不到我一个地位低下的小妖怪来管。

 然而她还没游出去多远,就被一股温柔的力量从水底托了上来。

 这股力量虽将青青带出了水面,却半点伤害她的意思都没有,甚至还十分贴心地先把青青身体周围的水给团弄成了一个晶莹剔透的水球后,这才将她高举出水面,一路波光涌动,粼粼地来到了素衣女子的面前。

 青青:呜呼哀哉,天亡我也,吾命休矣,这次是真的休矣。我懂了,背后笑话人是要遭报应的。

 于是青青迅速按照多年来,在捕食者的口中屡屡逃脱积攒下来的经验,立刻双眼一睁,脑袋空空,翻了白肚儿,使得自己看起来活脱脱就是一条死鱼,试图做一番最后的挣扎:

 我知道希望很渺茫,但万一,我是说,万一这位素衣女子其实是个没见过妖怪的散仙呢?看我的装死大法何等精妙,能把她骗过去其实也很正常,对吧!

 ——说归这么说,然而其实青青的心中完全没对自己今日可以脱险一事,抱有太高的期待:

 别逗了。且看那三十三重天高不可攀,九千道白玉阶步步登临难,凡是神仙,便都看不起妖怪等流;便是专门为妖怪牵系红线的符元仙翁,不也常常对他们表面一套背后一套么?

 这天底下,哪里还有真正“人人平等”的净土,哪里还有不歧视他们妖怪的人物!

 可凡事总有例外。

 青青刚翻起白肚皮不到一息时间,便听得那素衣女郎惊呼一声,懊悔道:

 “哎呀,不好。早知这小鱼竟病得如此严重,我就不该将它从湖里带上来……这分明就是我好心办了坏事!”

 青青:不是,等一下,你在说什么?你不会真是个没见过妖怪的散仙,然后被我装死的本领给骗到了吧?!

 素衣女子的此话一出,青青便再也按捺不住了,偷偷转了转眼睛,想要看看她这是打算干什么。

 然而不看则已,这一细看,只险些没把青青吓得浑身水分蒸发,原地变成三文钱一包的咸鱼干:

 只见那素衣女子从口中吐出一道白光,真个是暖意融融,瑞气千条,分明是修行有成、即将功德圆满证道金身的散仙,才能拥有的数千年功德!

 用人类能理解的方式来打个比方,就好像你在做社会调查实验的时候,假扮成了一位流落街头、穷困潦倒的穷人。但你把这个弱者的形象扮演得实在太成功了,于是下一秒,突然从天而降一位善心的亿万富翁。

 他开着豪车停在你的面前,拿出一张纸和一支笔对你说,我看你穷到这个地步,应该很需要我的帮助,签下这份无偿赠予条约,我的全部家产就都是你的了。

 ——这已经不是天降馅饼的程度了,这是把一整个厨房都搬了过来吧!

 这份厚礼放在别的妖怪身上,搞不好别的妖怪就要将错就错收下这份大礼了;连清修多年的青青,在那么一瞬间也被这天降馅饼砸了个晕头转向,油然而生出“凭什么要我一直受苦,我才不会将这份能改变我命运的天降大礼推出去”的想法。

 然而那终归也只是想想而已。

 虽然三界都认为,妖怪性情古怪,爱恨都太浓烈太极端,不好管束;可小青认为,正是有这样一份心在,才能证明妖怪和神仙与人类其实都没有什么区别:

 我们无非只是缺了一层礼教的皮,无非只是更敢爱敢恨,喜怒分明。如果从一开始,就有人来引导我们,教我们如何婉转说话,让坏人不要来带我们入歧途,那么妖怪也和三界中的其他生灵一样,没有任何区别。

 既如此,她就绝对不能稀里糊涂地受了这份天降大礼。

 因为这份厚礼,是在素衣女子误解了青青的身份后要赠予她的;但青青觉得,自己的心和人类的心并没有什么两样,都是鲜红的、诚恳的、热腾腾、扑通通的好东西。

 于是素衣女子的手尚未来得及接触到小青鱼所在的水团,便见那团水陡然间分开两边,被裹在其中的小青鱼随之落下,在半空中打了个滚儿后,便化作一位青衣青裤的双环髻少女,对素衣女子踉跄拜下。

 哪怕这青衣少女的身上还有着十分浓厚的妖气,就连她说话的声音,都在这位天生立场与妖怪对立的素衣散仙的面前颤抖了,可她也半分逃走的意思也没有,也不愿为自己狡辩,只干巴巴地解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