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对赌(第2页)

 

因此真要论起来秦姝这句“贼子安敢”的怒斥,或许对秦姝身世真相不甚了解的玉皇大帝,会认为这是“以下犯上”;但从最客观的角度去评判,这是一位天道宠儿、一位被钦定了来辅佐女仙们救世的英杰豪侠,对腐朽的制度与官僚体系发出的再合理不过的抗争!

 

秦姝长身而立之下,整个凌霄宝殿都在摇摇欲坠:

 

原本高耸的坚固的浮雕金墙上,顷刻间生出数十丈的裂纹,如怪兽张开的血盆大口般不断延伸;玉皇大帝原本虚弱地端坐其上的白玉高台,也在一道清脆的响声后居中裂开,断口平滑得仿佛被一把无往不利的剑当头劈下似的。

 

无数繁琐的装饰眨眼之下化作飞灰,在人间千金难换的摆设顷刻间崩解消失。就连玉皇大帝本人周身,因为“小五衰相”而泯灭下去的宝相光华,都被秦姝大怒之下的这一击给震得压榨出了最后一次潜力,一明一暗地闪烁了起来,让一片狼藉的凌霄宝殿内的气氛更加诡谲了。

 

曾经在太虚幻境出现过的那一笔,曾经在符元仙翁的身前斩落的那一剑,此时此刻,化作一只清瘦的、手上还有着隐隐凸起的青筋的有力的手,并起食中二指,以手作剑,向着大惊失色、狼狈不堪的玉皇大帝凌空点去:

 

这一击,有摧枯拉朽,毁天灭地之势!

 

凌霄宝殿内的和谈已经彻底没了希望,而殿外的情形其实也没好到哪里去。

 

原本“闭门和谈”的气氛被骤然打破后,秦姝甚至都能听到从远处传来的无数“天哪凌霄宝殿里究竟发生什么事了”惊呼,还有一道不甚明显的、符元仙翁的绝望的声音掺杂其中:

 

“——这都能谈崩?!”

 

而符元仙翁作为玉皇大帝在“压榨女性价值去结婚生子”这个计划上,最忠实的狗腿子,此时此刻,他的所思所想基本上和玉皇大帝的完全保持一致,终于有两位神仙在同一件事上达成了灵魂共鸣:

 

要么是秦君疯了,要么就是她脑子不正常!

 

秦姝这破天一指所过之处,清气纵横,鸣声阵阵。哪怕她的手中其实没有任何成型的金铁武器,但这一指之下的威力,却有着比她数百年前还是个小小文书官的时候,就能凝聚出的、斩下月老殿匾额的飞剑,更无坚不摧,无往不利。

 

一时间,饶是掌管三十三重天数亿年的玉皇大帝,也有了种只有在面对死亡时,才会从内心深处涌上来的恶寒感:

 

她这一招,来得半点水都不掺,是实实在在要和自己真刀实枪地斗法动手!

 

于是玉皇大帝的心中终于有了姗姗来迟的,被冒犯的愤怒感:

 

自古以来,都是兵对兵、将对将、王对王;你不过是一位小小仙君,就连真君的名号,也是数百年前才新加上的,你怎么敢冒犯我到这个地步?!

 

于是他捏起法诀,袍袖一挥,却惊恐不已地发现,哪怕自己已经使出了全身的力气,也无法拦下秦姝的攻势,更不可能将其化解。

 

玉皇大帝大惊之下,只能将秦姝袭来的法力转向拨去门外,然而这道力量刚一落地,就在数丈外堆金砌玉、铺设锦绣的地面上,砸出了方圆半里的一大片空荡荡、光秃秃的空白区域。

 

如果玉皇大帝前几天有幸醒着的话,他就会得到“太虚幻境秦姝很武德充沛地去把符元仙翁给揍了一顿”的消息;他要是能细心地沿着这个消息往下打听打听,就会惊恐地发现,符元仙翁和自己的遭遇在某些方面上是完全重合的:

 

根本没人能拦下秦姝的这一招,不管是掌管妖怪姻缘的神灵,还是天界最高统治者之一,都只能将她的法力换个方向拨去一边,而不能将其消弭。

 

如此超规格的本领,如此悍然不畏强权的精神,恰恰于无形之中,将玉皇大帝内心的那套“你怎么能越级来挑战我,还对我一点都不尊重”的上下尊卑的观念给彻底推翻了:

 

从来都是兵对兵、将对将、王对王,不错。

 

但既然我来了,便要越级而上,小兵对王,管你什么官职什么统治者什么规矩,来,吃我一将!

 

玉皇大帝发现正在虚弱下去的三十三重天对自己的负面影响实在太大,使得自己此刻对上秦姝,半分胜算也无;于是他也顾不上什么面子和尊严了,扯着嗓子对秦姝嘶声喊道:

 

“……我曾以为,秦君能着眼大局,济世安邦,甚至在自己受封赏的时候也不忘为人间的凡人加封,应该是个能理解我这番作为的聪明人。”

 

“请秦君好生想想,与一整个天界的存亡相比,区区几十年的婚姻又算得了什么呢?连我眼下,都在通过牺牲自己的方式来维持天界的存在,还请秦君切莫再固执了!”

 

此言一出,仿佛不知道戳中了秦姝心中的哪根弦似的,还真让她停下了要捏法诀的手。

 

亦或者说,其实秦姝的内心对玉皇大帝这番言论半点认可也没有;但眼下是瑶池大会刚刚结束的下朝时间,不少神仙们还在路上呢,一听到凌霄宝殿这边有大动静,这一堆堆的吃瓜咸鱼们就忙不迭赶来看热闹了,达成了秦姝想要的结果:

 

为什么要把所谓的“天界死局”遮遮掩掩地藏起来,又要偷偷摸摸地隐瞒真相,把女仙们往里填,让凡间的女人们跟在这些先导者的后面去送死?

 

不如把事情闹大,让所有人都看见,两位陛下的分歧到底是什么,又险些有人要为此付出怎样的代价!

 

凌霄宝殿已经在秦姝的攻势下摇摇欲坠,几成废墟;可到头来,她只在震怒之下,出了一掌、点了一指而已。

 

眼下,在这满地凌乱的狼藉中,在远处不断传来的神仙们的惊呼和议论声中,秦姝终于收起了那双看似清瘦、实际上却有着能搅动风云的力量的手,将其拢在玄色衣袖中,朗声反驳道:

 

“陛下试图通过牺牲天界女仙,让她们下嫁给凡人,多多诞育子嗣,调和人间的阴阳和合之气,可曾问过她们的想法?”

 

“谁愿意许配蝼蚁,谁愿意与一个根本配不上自己的人同眠?陛下分明打着‘大义’的旗号,可归根到底,还是要靠‘勉强’他人!”

 

秦姝话音一落,便从她身后的人群中,爆发出无数道难以置信的声音;如果此时有人能静下心来,细细分辨一下,就会发现这些怀着愤怒、震惊、疑惑和不甘之情的,都是险些被当成“耗材”填进人间的女仙:

 

“秦君……陛下……怎会如此?”


 

“陛下这番话说得也太吓人了……只以大义来压我们,却事先一点风声也不露,真叫人越想越恶心。”

 

在这嘈嘈切切的无数声音中,又以织女云罗的声音最为清亮:“那为什么陛下不愿意身先士卒,自己去这么做呢?为什么一定要牺牲我们?”

 

在她出声的那一瞬间,昔日那个会慈祥地将她抱在膝盖上玩耍的祖父的形象,便如烟云般散去了;她也终于看清了面前这个跌坐在高台废墟中的长辈,眼下是何等衰老、腐朽、逼近死亡的境况。

 

过往的无数美好回忆做不得假,血缘亲情割舍不断;但在此之外,又有生死威胁,阴谋算计,与大恐怖、大忧愁。

 

种种情绪混杂在一起,使得她再度开口的时候,虽然尾音里带了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颤抖,但她的语气却格外坚定,那双明如秋水的眼神中,也有了与秦姝十分相似的冷静与锋锐了:

 

“因为陛下分明也认为,‘女仙许配凡人’是十分丢脸的事情,所以陛下宁愿去‘死’,也不愿受‘辱’!”

 

此言一出,从人海中爆发出来的议论声便更大了。

 

饶是玉皇大帝管理天界多年,积威深重;但率先出声反对他的是天孙云罗,无形中便将“天威不可侵”的那张遮羞布给往下扯了扯,一时间,众仙人各执一词,争吵不休。

 

与此同时,秦姝又继续道:“人间阴阳和合之气不足,归根到底,的确就像瑶池王母所说的那样,是人类女子地位过低所导致的。”

 

“女婴一生下来,就可能会被溺死在水中、被失望的双亲掐死;她们尚未长成时,若家中有变故,首先被卖出去换钱的就是她们;等她们长大后,还要有无数不顾母亲死活、只想传承香火的人,要从她们的身体里剖出一堆血淋淋的孩子。”

 

“在这样的情况下,陛下,你怎么还敢去要求天界的女仙,带着凡间的女人往火坑里跳?人间的男子想娶妻?想提高出生率?那怎么不问问挤在地府里等着投胎的,那些被掐死被溺死的女孩呢?”

 

她说这番话的时候,分出一点法力来,留意了一下身后神仙们的神情,果然不意外地见到,哪怕是刚刚为女人仗义执言的神仙们,他们的脸上也出现了一种“被过分可怕的事情震撼得大脑一片空白”的呆滞,就更不用说那些原本其实赞同玉帝观点的人了:

 

简而言之,就是这帮九重天上的神仙们,在“领导干部”的位置上坐太久了,对人界的“基层一线”的情况半点认知都没有,甚至连玉帝本人也难以幸免。

 

秦姝看着同样满脸空白,显然是被自己带来的过分残酷却又真实的这些消息给震得险些没能回魂的另一位天界统治者,只觉心头涌上一种格外复杂的悲凉:

 

这位玉皇大帝,严格意义上不是个百分百的坏人,却也算不上是个真正的好人。

 

他在将女性们当成耗材,往天界的死局里填的时候,也是实打实在把自己也当成可消耗品往里填的,一切都为了天界的存续。

 

他端坐在三十三重天上不问世事太久,对人间的情况并没有很深的了解,所以才会做出如此草率的决定;且深究起来,他其实也认为“下嫁”是一件很侮辱人的事情,而当这个潜意识的认知实打实反映在他自己身上的时候,就是他可以去“死”,但不能“受辱”。

 

他年轻的时候,能够在一片混沌间与昆仑山上的西王母联手,借天地阴阳和合之气,造出三十三重天,可见其曾经是个多么果决的聪明人。

 

然而太阳总是要落山的,人总是要老的。可以说他昔日有多辉煌,眼下的决策就有多糊涂、多病急乱投医。

 

但无论如何,不管他是一个何等可悲、可笑、可恶、可叹的人,至少有一点是可以确定的:

 

他可以准备退休了。

 

于是秦姝凝视那双浑浊苍老的眼睛,为今日的这番相争画下了句号:

 

“要我说,长此以往,在‘国将不国’、‘天界坍塌’之前,我们自己就已经先‘仙人不仁’了。陛下此举,实在失策,请恕我不能苟同!”

 

这番话落在随便哪个神仙身上,都能将他给斥责得无颜见人,当场破防;但玉皇大帝却在沉默了很久后,这才抬起头来,远远地凝视着秦姝,甚至还从喉咙里硬生生挤出了一句半真半假的夸赞来:

 

“好,好,好,不愧是太虚幻境的六合灵妙真君。”

 

此刻的玉皇大帝本人,恰如一头被逼到了绝境却还不肯认输的孤狼,正要对山岩般不可撼动的强敌发起孤注一掷的最后一击:

 

“……既如此,秦君,我与你对赌。”

 

秦姝在身后一浪高过一浪的惊呼声中,拢着袖子,眉眼淡淡,平静问道:

 

“可以,请问陛下想赌什么?”

 

按照《天界大典》的规定,若两位神仙对赌,那么赌约的内容就要由提出挑战之人决定,这也是秦姝之前能够将符元仙翁拉来处理白素贞案件的缘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