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热饭(第3页)

 然而这番坦然自若的情态落在谢端眼中,便引发了他过分敏感自卑的内心深处的负面情绪:


 这女人可真傲慢啊,竟然生受了我这么个大礼也不避让不还礼,哪怕她是仙人,可到头来不也是个女人么?实在是看轻我,将来我一定让她好看!


 不过虽然他心里这么想,但明面上却万万没有展露出来,就这样保持着一个过分别扭的、行大礼的姿势,对白水素女殷切解释道:


 “今天险些在集市上将仙女姐姐卖掉,的确是我考虑不周;但要是认真说来,仙女姐姐也有错。”


 白水素女:???


 这番先告罪后甩锅的行为引发了白水素女极大的兴趣,于是她便挥挥手,让谢端从地上直起腰来,问道:“那你便说来听听,我有什么过错?”


 谢端立刻舌绽莲花,巧言狡辩道:


 “仙女姐姐要是昨晚就展露真身的话,我也不会把躲在壳子里的仙女姐姐给差点误伤到。我当时还想着,要做碗汤来吃呢。”


 这番话当场就把白水素女给吓得打了个寒战,甚至还转过头去干呕了几声。


 实在不能怪白水素女失态,毕竟如果类比一下谢端刚刚这番话的冲击力,就像是生活在太平盛世的人,在意外来到了刚刚遭过天灾、没有粮食、还正好赶上各地兵事频繁的乱世后,突然在路边看到有人架锅煮肉吃。


 等这人抱着“乱世竟然还有人能吃上肉”的好奇心,凑上去观看时,却发现那口大锅里煮着的分明是死人,而且还和一张死不瞑目的、被煮得骨肉分离了的人脸对了个正着一样:


 先不提有没有杀伤力,总之“吃人”这件事是真的恶心!


 然而谢端的脑子是真的十分好用。


 ——或者说,以谢端这样完全表面一套背后一套的两面做派,如果他不聪明、不谨慎,那么早就翻车,被人发现真面目了,绝对不能还像今天这样,在十里八乡都拥有比较好的名声。


 换作普通人,在发现白水素女竟然被吓到了之后,第一反应就是去安抚佳人;然而谢端虽然明面上装出一副“我说错话了,实在对不住”的内疚神色,状似温和守礼、不越雷池半步地轻轻拍着白衣女子的背,帮她顺气,实则他的内心已经察觉到了,自己在“伪装”这件事上,还有再进一步的空间:


 如果这女人果然是无事不知无事不晓的那种有大能耐的神仙的话,那么她就不该有这种反应,因为“无事不知”的人早就该察觉到自己多年来的异常行为了,还有昨晚在卧室内的那番举动,肯定也逃不过有探查能力的神仙的法眼。


 但是这女子从现形以来,对自己多年来的恶行半字都没提;而且在被自己所说的“螺肉汤”给吓到后,也能看出来她对昨晚自己所做的事情一无所知——否则的话,她要吐早就吐了,何须等到现在?


 也就是说,她只看到了自己提着刀去“杀田螺”的画面,并不知道自己是个怎样的人!


 于是谢端心中立刻大喜,解释了好一阵子“我昨晚提着刀不是要杀你,而是正当防卫”,“你要是提前展露身份,咱们也不会有这么多误会”,成功取信并甩锅于白水素女之后,又得寸进尺地开始对白水素女的衣着指指点点起来了:


 “请仙女姐姐恕我直言,我还有件顶顶要紧的事情想和姐姐说。”


 白水素女在谢端好一番柔和的拍抚后,终于冷静了下来。


 然而这一冷静,就导致满脑子都是符元仙翁种下的“你要温柔和顺融入周围”的潜意识,和从来都没见过什么人间险恶因此还带着一点纯稚天真的白水素女,对谢端此人的印象立刻就好起来了——或者以旁观者的角度来看,这件事可真是坏起来了:


 “无妨,你直说就是。”


 谢端闻言大喜,急急开口道:“我见仙女姐姐身上的衣物工艺精美,绝非凡品,定然不会轻易被人间油烟尘土所污……但仙女姐姐要知,此处不过是个偏远小镇,便是要买本书、买点好料子,都要等一月一次的集市,去邻镇才能买到。”


 “我十分感谢仙女姐姐愿意下降来帮我,但仙女姐姐如果是真心要帮我的,那就得和我同吃同住、共同起居好一段时间。但这一身衣服在外人眼里,还是太显眼了,一不小心就会被发现。”


 他偷偷抬起眼来,贪婪地注视着面前的那片柔软而不沾尘埃的衣角。然而很难说清楚他的这份情绪究竟是为价值千金的天衣而生,还是为身着天衣的女子的身份而生;亦或者说,他看着白水素女,就等于在看一个不会喊苦喊累、能任劳任怨被他压榨的家务机器:


 “仙女姐姐若真心怜我,还请换下这身衣服掩人耳目,便是我的无边造化了。”


 “况且这衣服看上去太宝贵了,也不是勤俭持家的好女子该穿的。仙女姐姐既然是个救困扶危的大善人,想来也肯定不是那种动辄一掷千金的败家女吧?这衣服不光和这么个小地方不般配,甚至和仙女姐姐的身份也不太般配。”


 白水素女闻言沉吟片刻后,只觉心里别扭得很:


 面前这男子说的话怎么听怎么奇怪,让我浑身难受,心里发堵。但我看他神色,实在诚恳;听他言语,又似乎在真切为我着想,我实在不该去挑剔他的这份善意。


 ——如果白水素女晚生个几百几千年,就会知道有这么个词能够精准概括谢端眼下正在使用的话术:


 pua。


 先不管这个词一开始是怎么来的,总之在经过数十年的演变发展后,从这套体系中衍生出的新型话术,已经变成了无数人的心理阴影,无数女性更是在这套话术尚未被大众所知前就被坑害过了:


 pua的流程,就是通过先赞扬后贬低的方式,逐步否定对方的自身价值和人生意义,以抬高自己在这段关系中的地位;在增强对对方的精神控制的同时,用“你看你都这么差劲了,也只有我会不嫌弃地爱你”的言语将对方洗脑,让一个本来十分优秀的人落下神坛,来到自己身边,对自己进行扶贫式恋爱与婚姻。


 但是生活在三十三重天上的神仙,对凡人会弄出什么乌七八糟的东西半点预料都没有,而玉帝要拿白水素女去对赌的原因也正在于此:


 只要她有法力,就不会受欺负。蚍蜉不可能摇动大树,正像螳臂当车是无用功一样,凡人能对她们造成什么伤害呢?


 ——还真能。


 ——只不过这种伤害不是身体上的,而是精神上的。


 于是白水素女强行按捺下心中的那份不对劲的感觉,一挥衣袖,就把身上水火不侵的天衣变成了一件平平无奇的青色粗布袄;甚至连发间的玉簪都被卸了下来,消失在了空气中,转而用一根木质的簪子绾着头发;与此同时,那一头如云的青丝也改换了模样,从又雅致又好看,但在人间绝对要花大力气去请梳头娘才能梳得出来的飞仙髻,变成了一个平平无奇的普通发髻。


 若是在人间,动用人力,想要改换这么多装束少说也要一盏茶的时间;但眼下,白水素女只是挥了挥衣袖就办到了,果然是神仙手段。


 在卸下了这些装扮后,此刻的白水素女看起来,就和人世间那些普通的已婚妇人没什么区别了;若要真说有什么区别的话,也不过是白水素女格外美貌,身上还残留着一点与人间格格不入的出尘之气。


 可就连这点与众不同的地方,也在白水素女周围的环境映衬下几近于无了。


 明珠蒙尘,美人失色,英杰折腰,总归都是令人十分遗憾的事情;可眼下,这三大遗憾全都在一个人类男子花言巧语的诓骗下,集中在了一位原本一辈子也不会遇到这种事情的仙人身上。


 更可怕的是,白水素女甚至没有发现谢端的用心竟如此狠毒,还以为他是在真心为自己着想呢,便对谢端含笑颔首道:


 “多谢,你这番话的确很有道理。”


 谢端闻言也微微一笑,真就像个热心肠的好人似的回应道:“不必客气,举手之劳。仙女姐姐助我良多,我只是帮了这点小忙,又算得了什么呢?”


 然而此人实在是“表面一套,背后一套”的两面派作风忠实实践者。别看他明面上还能和白水素女有说有笑,私底下,谢端已经快要把牙都给咬碎了:


 岂有此理,她明明说着是来帮助我摆脱眼下穷困状况的,却只是在这里给我做饭,用这种小恩小惠就想打发我!


 如果她识相的话,就该把那件换下来的衣服和首饰送给我,让我卖给临县的豪强大户,怎么说也能换上几十两银子,到时候我就发达了。


 谢端一计不成,又心生一计。


 他虽然不是个会轻易被美色所迷惑的人——或者说,像他这样天生的反社会人格是很难从内心萌发出什么积极情感来的——但他又确实觉得这个家里需要一位能帮他打理家事、温柔贤淑的女主人。


 用现代人能理解的话来翻译一下,就是他自诩“品德高尚不近女色”,但是又缺少一台能暖床能干活的家务机器,把对女性的渴求和厌恶两种截然相反的情绪,实实在在地融在了自己的言行举止中。


 于是他先是将白水素女恭恭敬敬地请到了一边的椅子上,甚至还不忘先帮她把椅子上的灰尘都擦拭干净,这才温和地笑着问道:


 “仙女姐姐也看见了,我家中因为没什么人能打理家事,这才搞得内务一团糟,连个能落脚的地方都没有……若仙女姐姐真心想要帮我的话,能不能和我做个假夫妻呢?”2


 他看白水素女的脸色在这句话过后,陡然就变得不好看了起来,立刻就明白了,前人们流传下来的神话故事里的“仙凡之别”是真的,于是立刻又恳切补充道:


 “我自知不过是一介凡人,不好随意冒犯仙女姐姐;可仙女姐姐就这样无名无分地住在我家中,也不是个办法,还是要着眼长远的好。”


 他面上这么说,心中想的却又是另一套了:


 虽然我是个不近女色的圣人君子,但我也是有生理需求的。这样看来,也只有这种干干净净的仙女才配得上我。


 只要我把她拐到手,和她有了夫妻之实,那等结了婚,睡在同一张床上之后,这“夫妻”做的是真是假,还不都是由我说了算?


 于是在白水素女半为难半迷茫的注视下,向来信奉“男儿有泪不轻弹”的谢端还努力从眼眶里挤出了一点泪水,红着眼眶哽咽道:


 “仙女姐姐若是真心帮我,就该为我着想……”


 可正在此时,谢端突然听到了一阵玄妙的、幽深的铃声,如情人间的喃喃私语般,低低拂过自己耳边。


 这道铃声听来十分玄妙,非金非铁非玉非铜,格外寒冷也格外摄人,一不小心,就让人有种“魂魄悠悠去往地府”的脱壳错觉:


 叮铃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