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长夜(第2页)

 “我还在想,等你以后再长大些,我就把这块布料拿出来,裁两件一模一样的衣服给咱娘俩穿……也罢,阿玉能平平安安长这么大更好,也省得中间再吃那些苦了。”


 说罢,她一叠声叫侍女去赶紧催催绣娘,说要用这块珍贵的布料专门给秦慕玉做条漂亮裙子;然而谢爱莲还没来得及将这番话说出口,便感受到自己的小女儿反过来握住了她的手,低声道:


 “母亲,给我裁件男装罢。”


 谢爱莲闻言,诧异道:“这是为何?虽说京城中的贵女们多年前,的确有穿男装的风尚,但是咱们……”


 她的这番话没能说完,便终于看清了秦慕玉晦暗的神色,还有她那双握住自己的、过分冰凉的手,就像是遭受过什么极大的惊吓,才会把一位出身不凡的仙人给吓成这个样子似的。


 电光火石之间,谢爱莲突然止住了所有的话语。


 她惊疑不定地看向女儿,试探道:“莫非你也……”在那个梦里,看见了所谓的“未来”么?


 当这个念头突然出现在谢爱莲脑海中的时候,她一瞬间只觉灵台通明,醍醐灌顶,之前许多感觉不太对劲的地方,就全都有法解释了:


 她的女儿分明是天上的仙人,按照自古以来那些神话传奇的套路,这些仙人们下凡多半是为了历劫的,一旦在凡间的生活结束,便会展露真身回归天界。


 ——那么,为什么她的女儿却在展露真身后,没有回去的意思,反而要继续留在人间?是什么东西能够让她忌惮谨慎到这个程度?


 ——她的女儿是仙人,真正论起来的话,是可以不用对自己这么认真地称呼“母亲”的,因为严格意义上来说,在现实世界里,谢爱莲还没来得及养育她。可她在看向谢爱莲的时候,却就像个普通的凡人少女那样,满心满眼都是对母亲的孺慕与尊敬之情。


 而秦慕玉接下来的反应也证明了谢爱莲的猜测是对的。她的眼神在那块布料和刻着“谢”字的玉佩上一闪而过,随即便看向惴惴不安的谢爱莲,低声道:


 “我是诞生在母亲腹中的,而且在梦中多年来,一直照顾我的也是母亲,不是什么别的无关紧要的人,所以我不知我有生父,只知我有生母。”


 说话间,秦慕玉猝然起身,揽衣对谢爱莲倒头拜下;谢爱莲大惊之下想要伸手将她扶起,却拿自己的女儿半点办法也没有——说实在的,一个常年最大运动量就是在院子里散步的内院女眷,要比力气的话完全比不过能够单手提起几十斤精钢长枪的未来女将军——因此谢爱莲只能受了这一拜,听着跪在自己面前的秦慕玉道:


 “感念母亲承受十月怀胎之苦,在生产时冒着九死一生的风险,越过鬼门关,将我带来世上。若真要论起来的话,我现在也不该是‘秦慕玉’,而是‘谢慕玉’才对。”


 “我眼下身无长物,为了拥有现在这具躯壳又消耗了泰半法力,实在无法报答母亲。请母亲切莫推辞,受我一拜,以全我心意;日后等我有了功名,修炼法力,再来重新说过要如何报答母亲。”


 谢爱莲怔了怔,叹道:“你有这份心固然是好的,但我当时在生你的时候……真的没想过这些。”


 其实很多时候,父母对孩子的爱并不能达到最纯粹、最无私的地步:


 在有钱的父母来看,孩子是继承自己家业的工具;在穷困潦倒的父母来看,孩子是自己未来养老的保险;在一事无成的父母来看,孩子是他们能够将自己没有完成的事情寄托在他们身上的希望;哪怕在最幸福的、最无可挑剔的家庭中,父母对孩子的感情,也是有着基因的因素的,人体内的基因想要把自己传下去,因此会促使孕育者对新生者诞生出保护的情绪……


 但谢爱莲和以上所有状况都不同。


 她衣食无忧,生活富足,哪怕没有秦慕玉的存在,她也可以从旁支中过继个孩子来给自己养老,因此不必担心将来无人养老的问题;但她又的的确确是个不怎么显眼的世家旁支,虽然在於潜这种小地方,她是毋庸置疑的当地第一富豪,但事实上,她的财产也没有多到需要去操心继承者问题的程度。


 而谢爱莲曾经受过的那些乱七八糟的女德女训女戒之类的东西到底有没有用,得另当别论;但在这些传统教育之外,谢家的良好风气还在谢爱莲的身上添加了一种十分难能可贵的品质:


 责任。


 在谢爱莲得知自己怀孕了的第一时间,她就感觉到,有一副沉重的、隐形的担子,沉甸甸地压在了自己肩头:


 从此,她的生活中,就要多出除父母和丈夫之外,第四个和自己息息相关的人了。她真的能够扮演好这个全新的角色吗?


 那一瞬间,谢爱莲想了很多很多事情,仿佛周围的侍女们的道喜声、大夫的叮嘱、闻讯而来的秦越那匆匆的脚步声,都一并远去消失了。


 唯一能让她有切实感触的事物,正在她的腹中缓缓成型,甚至眼下还没长出个形状来呢,谢爱莲就已经提前把这个小孩子的未来,在心底规划了一百万遍:


 不论我的孩子是男是女,我都会爱护她、养育他、引导它走上正路。


 我是慈母,也是良师。如果我的孩子需要安慰,那么我就会张开双臂拥抱他;如果我的孩子需要教导,那么我也不会吝啬展露自己的学识,将严格督促她勤勉求学。


 谢爱莲并非是出于“对继承人的渴求”和“要找个人给自己养老”之类的想法,做出以上种种规划的。她的想法很简单,然而正是在这个简单的想法中,蕴含着贤人才有的大仁德:


 我孕育这个孩子,并不求任何回报,因为是我把它带到这个世界上来的,所以我要对它负责。


 只要这孩子,将来能够成为一个顶天立地、问心无愧的好人,那么我的付出就有了回报,我的心血就没有白费。


 除此之外,我什么也不要。


 ——这种想法在当时或许很难理解,甚至和当时的社会中所提倡的“孝道”的价值观背道而驰;但如果把这种想法放在几千年后的现代社会,就会得到这样一种残酷的解说:


 父母可以选择要不要孩子,将他们流产掉;但是当时连大脑这个结构都没有的孩子来看,他们自己才是最没有选择的一方。


 如果他们在娘胎里,就能知道自己将来要去往怎样的家庭,拥有怎样的父母,不少人肯定在得知真相后就立刻选择砍号重来。


 因为并不是每个人的家庭都是幸福的,也并不是每对父母都品行良好、心智成熟到足以拥有和抚育孩子的地步。


 幸好秦慕玉很幸运地投生在了谢爱莲的腹中。


 虽然在过去的十几年里,谢爱莲一直都在被秦越的谎言蒙蔽着,把自己洗脑成了一个贤妻良母的标准模板,为他操持内务、打理家事、用情至深;但抛去这些让人气得牙根痒痒的旧事不谈,谢爱莲的本质,是个十分难得的好人。


 ——或者说,正是因为她“看起来是个好欺负好蒙骗的好人”的这点气质实在太明显了,所以才会被秦越这样“趋利避害”技能点满了的小人给坑到,正所谓“好人没好报”是也。


 哪怕用再多琐碎的事务和令人烦心的事情去困扰她,谢爱莲身上那种十分可贵的“我要对自己的行为负责”的品质,也从未黯淡过半分光芒:


 因此,谢爱莲在秦慕玉尚未诞生时,就在脑海里构想过这孩子可能在什么领域有天赋,这孩子可能会喜欢什么,再提前规划出几十种培养方案。


 在秦慕玉诞生后,谢爱莲一看穿了秦越的本质,就雷厉风行地完成了从清理人手到准备和离的一系列措施,半点也没有怨天尤人。毕竟因为说到底,“识人不明”的错误,是谢爱莲自己犯下的,没法抱怨别人,既如此,把用来抱怨和哭泣的时间拿来做事,纠正之前自己走过的岔路,岂不是更划算?


 因此,当秦慕玉一夕之间长大成人,又怀着真挚的感恩之心,感谢谢爱莲作为母亲,愿意冒着九死一生的风险将自己带到世界上之后,谢爱莲的第一反应不是“我的孩子果然长大了,知道孝敬父母了”,而是“这没什么可感谢的,这是我应该做的”:


 为人父母者,不就该这样保护自己孩子的么?


 谢爱莲就这样手足无措地僵立在原地,凝视着从上方看来,秦慕玉格外毛绒绒的头顶,沉默半晌后,才生疏地、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去,摸了摸女儿的发心:


 ……好孩子。


 然而秦慕玉却并没有立刻起身,在拜谢过谢爱莲的生育之恩后,又小心翼翼地解释道:


 “但我现在并不能轻易更改姓氏,因为这个姓氏,事实上并非来自我的父亲,而是来自我在天界的另一位姊妹。”


 “她对我有再造之恩和教化之恩,且在此之外,她还是我的上官,日后会提携与我。如果不是这位姊妹,我现在应该也只是个一事无成、什么都不懂的普通人……”


 她再次深深拜在谢爱莲身前,说出了自己内心最深处的纠结:


 “因此请母亲原谅我不能改姓,但在我心中最为敬重的人,便是我的姊妹与母亲。”


 “二位均对我有深恩厚泽,阿玉万死不足为报!”


 谢爱莲闻言,长出了一口气,将秦慕玉从地上扶了起来,假嗔道:“我还以为是什么大事呢。我女儿这么聪明,如此小事,日后只要自己拿主意就好,不必来询问我……”


 ——从这件事上其实就能看出来,哪怕谢爱莲已经是北魏中,十分难得的、思想和周围人不太一样的“异类”了,在家族传承的事上,她的思想里还是带着“子女应该跟随父亲的姓氏”的思想钢印的。


 所以在她看来,“我的女儿是个知恩图报的懂事的孩子”这件事,比起“我的女儿想要跟我姓谢”一事相比,明显前者更为重要一些,因为后者是按照现在的魏国社会风气和习俗,绝对办不到的事情,说一句“匪夷所思”都不过分:


 虽然她和秦越已经离婚了,但是这个女儿毕竟是他的孩子,所以跟他姓“秦”也没什么。


 正因如此,谢爱莲才会在秦慕玉对秦越口出狂言、叫他“小子”的时候,差点一口茶水喷出来当场破功:


 那可是你的父亲,你对他就这么不客气真的不要紧吗?!我儿,为娘真的很担心老天会看不过去你的狂妄发言,突然让雷公电母来降下一道雷把你给劈焦了!!


 只可惜谢爱莲没能将自己内心的这番猜测告诉秦慕玉,也失去了她得知这个能把人震撼得更加外焦里嫩的八卦消息的机会:


 老天才没空管这种闲事呢,毕竟现在三十三重天上的实际掌权者,是主张提高人间女性地位的瑶池王母;而“子女跟随母亲姓氏”一事,明显有助于提高女性地位,甚至都已经在南方的茜香国推行开来了,所以瑶池王母才不会为了这么点小事,就让雷公电母去对自家代行者的白水素女劈天雷。


 但秦慕玉的思考方式和谢爱莲的完全不同,因为在三十三重天上,奉行的是“实力至上”的原则,如果有一对夫妇孕育了后裔,那么这个后裔的姓氏就要跟随实力更强的一方。


 ——至于云华三公主和杨天佑结合后生下杨戬的情况,纯属特例。


 杨戬能够随父姓,实在是因为云华三公主太喜欢杨天佑了,但是又不想在杨天佑死后去地府找他的灵魂,好让两人生生世世在一起,那也太麻烦了,所以这才给了他这个凡人也能传承姓氏的殊荣。


 等百年后杨天佑一死,云华三公主就飞快回到天上去了,把所有胆敢为她下凡、嫁给凡人、让儿子冠了更弱的凡人姓氏的这些事而大肆嘲笑她的人揍了一遍,成功挽回了声望,这才让清源妙道真君成为了天界少有的,继承了双亲中更弱一方的姓氏的特例。


 因此,这样一件在谢爱莲看来无足轻重的小事,在秦慕玉的眼中就有着非凡的意义:


 在这对夫妇中,谁能够让秦慕玉冠上姓氏,谁的地位就更高,实力就更强。


 很明显,按照眼下的情况来看,被扫地出门、净身出户的秦越,除去他自以为很了不起的性别之外,半点能拿来和谢爱莲比较的东西也没有。


 因此秦慕玉先是耐心地给谢爱莲解释了好一番天界的规矩后,成功用这套全新的体系把她给震撼了个回神不能:


 ……怎会如此!天底下还有这样的道理……哦不对,他们自己就是天界的仙人啊,这……这么一想的话,也不是不可以……


 秦慕玉看自己在人间的生母神色有所变动,心知自己这番话可算是说到点子上了,便又道:


 “而且除此之外,便是不谈‘强者为尊’的天界规矩,我心中也是十分敬重母亲的。”


 “既然我的父亲不需要我,那么日后,便是我和母亲一同生活了,我会努力求学,考取官职,照顾母亲;但与此同时,因为我敬重母亲的才学和品质,所以我不会像那家伙一样,只顾得上自己在外面打拼,却把所有的家事都扔给母亲,消耗母亲的精力。”


 “日后不管是大事还是小事,只要这件事和我们母女二人有关,我就一定不会瞒着母亲。”


 谢爱莲闻言,只觉心中又是欢喜又是担忧:


 欢喜的是,她的女儿是个如此贴心的、知恩图报的人,看来梦中的没有秦越掺和进来,她们母女两人也能幸福生活的未来,可以在现实中重演第二遍;而且这次不是她单方面照顾秦慕玉了,是两人互相照顾互相帮扶,一定能过得比之前更好。


 担忧的是,再怎么说,秦越也是她在人间的生父,如果她真的要对秦越动手,先不说这事传出去会不会让秦慕玉落一个“不孝”的大罪,只怕她遭了天谴,那就麻烦了!


 于是她连连深呼吸了好几次,才勉强把心中的复杂情绪压下去——看哪,秦越,连我的刚出生没几天的小女儿,都比你了解我,我虽然看起来温柔和顺,却不是真正能被困在后宅里的人——将秦慕玉从地上扶了起来:


 “阿玉真是个有见识的聪明姑娘,既如此,便依你所言。”


 于是那匹葡萄紫的锦缎,果然如秦慕玉所要求的那样,被做成了一件男装。


 她本来就身形高挑,用现代的衡量标准来看,大概是个身高一米七左右的女孩子,哪怕不用像对自己的身高特别在意的那些虚荣男人一样,穿厚底鞋来让自己看起来更加威风一点,也是个很唬人的身高了。


 与此同时,谢爱莲回想着这十几年来的经历,挥笔写就了一封和离书,随即又派人去铁匠铺里加钱下单,用五十两黄金从乐得嘴都合不拢的铁匠手中,加急打造了一把精钢长枪出来。


 就这样,身穿紫衣、腰佩谢家玉佩的秦慕玉,就摇身一变,成为了一手促成秦越和谢爱莲成功和离的神秘紫衣人:


 秦越看那块布料和那块玉佩眼熟,仿佛在妻子的财物中看到过,不是因为相似,而是因为这些东西的确就是谢爱莲的私产,只不过眼下被她送给了自己的小女儿而已。


 而明明数日前才刚刚生产完的谢爱莲,也不该这么快就能精气十足地下地,按常理来说,她现在还应该躺在床上排产后恶露呢;可见秦越的“深情”,的确只是表面上的功夫,半点都不走心。


 只可惜秦越在这三天里,一次都没有回过家,再加上谢爱莲将家中操持得极好,半点消息也没有传出来,这才让他对自己女儿的不凡之处一无所知;而正是在这份无知的推动下,他做了个“别出心裁”的决定。


 不得不说秦越虽然有点脑子,但是不多,尤其在这件事上,甚至充满了古人因为不便长途跋涉而特有的、清澈的愚蠢:


 我在这个城市惹不起你,那我去别的地方,一边赚钱一边再把你的名声败坏下来,再找个合适的时机回来总可以了吧?


 等那个时候,你的名声也坏了,我也有钱了,我再来娶你,就是“浪子回头金不换”,就算你不答应我,为了让自家的女性有个好名声,谢家也会让你答应我的。


 不得不说他的想法真的很不错,但凡是个没什么特殊能力的普通女性,肯定就要被如此阴毒的手段更坑到了。


 只可惜他要面对的,是秦慕玉;而拥有如此“不凡之处”的秦慕玉如果是个男孩,或许真的会让他忌惮一下,可女孩?算了吧,这对孤儿寡母能活下来就不错了。


 于是当晚,在秦越驾车前往临县——自从被谢爱莲赶出谢家,净身出户后,他连买马车的这点钱都是一把鼻涕一把泪的父母塞给他的,这点钱连个车夫都雇不起,因此在和谢爱莲和离后,当晚也一并失去了所有仆人的他只能委屈自己来驾车了——试图改头换面砍号重来的当口,原本好好赶路的马突然受了惊,完全不听秦越使唤地撒着欢儿往悬崖那边奔去了。


 秦越发现不管自己怎么努力拉扯缰绳,都不能让这些仿佛吃错了药一样的马停下来,大惊失色之下,他当场就想从马车上跳下,毕竟在地上摔得遍体鳞伤,也比在崖底摔得七零八落来得好。


 然而秦越的行动并没能成功。


 因为就在他险些要成功爬下去的时候,不知是意外,还是真的他命数该绝于此,这几头疯了也似的马就像是没长眼似的,钻进了一片荆棘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