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臣香草芋圆

125. 第 125章 尾声(五)……(第2页)

她弯了弯唇。“荀令君抱病应召入宫,不容易。”

“娘娘为何今夜相召在这处偏殿?”

她没有回答,自顾自地脱去了大氅。

窗边郎君的瞳孔微微收缩。大氅里只穿了一件银线滚边的粉色抱腹。下一刻,他无声笑了下,视线又转去窗外。“同样的招式,娘娘又要来一次?”

“怎么会是同样的招式呢。”大氅滑落到腰间门,她拢着摇摇欲坠的氅衣,若无其事地站在敞开的窗边。“从前在东宫怕人发现。如今还怕什么?——怕皇陵里那位爬起身?”

身侧的郎君侧身过来,视线带着些思索意味,在她脸上转了一圈。

“臣原以为,和娘娘已然决裂了。”

“自然是早决裂了。”粉色的唇角弯了弯,“怎么,荀令君该不会还想着不计前嫌、重归于好之类的念头罢?就连十岁的小孩儿都不信这套了。”

他浮现自嘲的笑意。视线转回去,又仰头望着天边一轮勾月。

“那娘娘今夜何意?新得了式样喜爱的抱腹,穿来展示给臣看?”

“荀令君冬日里大病了一场,侥幸未被阎王召去,说话是越来越不客气了。”

“娘娘谬赞。”他平静地道,“朝堂上腹背受敌,对着各处的明枪暗箭,说话自然不能太过客气。臣大病初愈,精力不济,娘娘今夜的来意,还请直说。”

殿中的那个她款款移步,站在敞开的窗前,把自己展露在他的视野里,浅淡月色映亮了白瓷色的肌肤。

对着凝住的视线,她若无其事提起来意。

“你我这般纠缠不清,处处明争暗斗的,我也厌倦了。荀令君,自从去年底你就病歪歪的,头天人还好好的,夜里一场雨雪,第二日就能突发病重到起不了身,御医也束手无策,本宫怕啊……”

她话锋一转,轻飘飘道,“怕你什么时候人突然就不行了,这辈子的事,本宫尚未和你交代清楚。你哪能就这么去了。荀令君,不给个交代?”

“娘娘要臣如何给个交代?”他平静地回应。

粉色的唇角又弯了弯。“留个纪念罢。”

“何等的纪念?”

“在我身上留个纪念。好叫我下辈子早早地认出你,早早地避着你走。”

荀玄微露出意外的神色,随即无声地笑了下。

大病初愈,气色总不大好。他的笑容也是极浅淡的,一闪即逝。

“娘娘的想法总是出乎臣的意料。臣听娘娘的意思,原以为今晚总要留下一只手,一只眼睛之类,才能给个交代。——怎么会是在娘娘身上留个纪念?”

她偶尔不想讲理的时候,九头牛也拉不回来。

“趁你最近病情转好,在我身上留个纪念。”削葱般的手指按在自己的左肩胛后,肯定地点了点,“这处。我要你的玄鸟刺青。”

“宫门要关闭了。”

“那就快些。”她催促。

当先走出几步,回身斜睨一眼,“本宫今夜敢留你,你不敢留?”

——

灯火通明的侧殿内,窗户早就关紧了。

大氅滑落地面,露出光洁如新雪的后背。

微凉的手按在背后的左肩胛骨处。

“你要玄鸟图案,已经在你身上绘好了。你生我的气,恼怒我,这些我都知晓。何必执意损毁肌体?你想要留个纪念,笔绘的玄鸟纹路亦可。”

“笔绘的纹路,拿水洗一洗便洗去了,算什么纪念。”梦里的她直视灯火,固执地坚持。

“我要个长长久久、一辈子也褪不去的纪念。”

身边的人沉默了一阵。“我从未替人刺青。”

她笑出了声。“要的就是这个从未有过的独一份。”说着利落地往床榻上一趴,“我心意已决。要完整的展翅玄鸟图案,轮廓羽毛都不许有丝毫敷衍。动手吧。”

薄茧指腹搭上左边肩胛骨,确认地按了按。

执笔的手执起银针,煮沸的滚水洗净,蘸着碗里青料,斟酌着,于洁白无瑕的肩背上落下第一针。

血滴缓缓渗出,被细布擦去了。

那一夜究竟刺了多少?一支翅膀?半边轮廓?她早不记得了。密密麻麻的绵密刺痛,连同多年不见的罕见温柔,耳边传来轻声的哄慰声音。

朝堂上的针锋相对,过往的纠缠不清,刺青的中途传来一阵阵隐忍的鼻音,她忍着针刺密痛,脑海里却倏然闪过一段段的从前过往。

幼年时的仰望憧憬,平淡日子里的小小的欢乐。冬日里看到郎君站在窗边拨弄冰花,夏季清晨仰望庭院里的茂盛梧桐。

她逐渐长大了。偶尔在月色庭院中,两边迎面相逢,短暂的行礼而过之后,是放在心里很久的慢慢回味。

许多在仇恨血色遮蔽之下,早已被忘却的,曾经发生过的平凡而美好的琐事,在宁静的深夜里短暂被回想起,给予彼此片刻的安好时光。

光裸半身趴着的年少的太后视线盯着近处烛火,阵阵绵密的刺痛里,开口说道,

“还记得初见你,是在多年前的云间门坞里。那日是冬至,郎君把我们挨个叫去书房,单独说几句勉励的话。见我喜欢,把整碟的奶饼赐给了我。”

旧日温情的称呼,于两人都是久违了。冲口而出的时候,两人都同时微微一怔。

“是么?”有力的指节按住肩胛柔嫩的肌肤,玄鸟轮廓隐约现出痕迹。

身后的清冽嗓音声线平和,“年节惯例如此。书房里的小食常备着,看到有孩子喜欢,便会叫他们拿走。你进书房的那几次……有些印象,记不大清了。”

她并不感觉如何失落。

“是啊。每次召见几十个孩子,我是其中的一个,记不清也是寻常事。对了,郎君可记得窗外的冰花?”

“冰花?”

“每年冬至过后,元宵之前,那一整个月,郎君书房对着主院的窗户打开,每日都会看到新雕好的冰花。”

“记得。”行针继续往下,玄鸟的翅膀从白皙肌肤间门逐渐显露行迹。

“窗台上有时放了七八朵。有时四五朵。各种各样的花都有。问过几次是谁送来的,主院里值守的人也说不清,只说一群孩子来来去去地送。”

趴在卧榻上的她笑了起来。

“我每天都送一朵的。”

“窗外最大最漂亮的那朵牡丹,都是我送的。”

“我记得窗外漂亮的冰牡丹。如今说这些做什么。”

细缣帛擦拭着不断渗出的血点,荀玄微轻声道,“娘娘想激起臣的愧疚之心?能给娘娘的都给了。现今身上只剩个尚书令的官职,再不能给娘娘了。霍清川上月险些入狱,我需这头衔护着他们几个。”

开弓之箭,再无回头之时。已经厮杀到刀刀见血,如何再能心平气和,重归于好?

就如她自己所说的,十岁的小孩儿都不信了。

她趴在卧榻上,自嘲地笑了笑。

她至今喜欢年节。

每次过大节日,他都会在书房召见他们。云间门坞三年,她单独去了书房四次,郎君每次都会赐下小食。之后的一整天,她印象里处处都是亮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