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来烽火戏诸侯

第九百零七章 浩荡百川流2(第2页)

 腰肢,好像随时都要被一阵风吹倒在地。 

 她每次见到那个脑满肥肠的姓庾胖子,都只得强忍着恶心,虚与委蛇。好在每天都有正午时分的前后三个时辰,可以继续搜刮金银财宝和古董珍玩,只是他们在这座城内,所有收获,还是要被那个身份古怪的古丘录档,分门别类,大致估算 

 出个价格,因为按照他们与那个钟姓书生的约定,十成收益,只能抽取一成。一开始当然是所有人都不乐意,天底下哪有这样的买卖,私底下一合计,便恶向胆边生了,趁着那位神出鬼没、修为高深莫测的青衫刀客,暂时不在城内,就要与那姓钟的不对付,一天月黑风高夜,故意撇下那个古丘,想要合伙宰掉那个寒酸书生,结果被一个胖子拎鸡崽似的,将他们所有人吊起来,打了个鬼哭狼嚎,只有那个美妇人, 

 被那胖子称呼为姐姐,痛心疾首说了句姐姐你糊涂啊,却逃过一劫,虽然她同样被吊起来了,头朝地脚朝天的,却没挨揍。 

 在那晚之后,所有人就都认命了。这天夜幕里,在旧州城隍庙内,阴灵鬼物都已退出去,坐在昔年城隍爷大案后的古丘,轻轻放下笔,抬头望向那个坐在大堂门槛上的……鬼物,轻声问道:“钟先生,为什 

 么不与他们直说,你每天逼着他们如此作为,既能活命,还能挣钱,更可以为他们积攒阴德福报。”钟魁背对着那个同样是鬼物的古丘,说道:“这就涉及到了有心为善和无心为恶,你可以多想想此间学问,哪天想透彻了,说不定你就可以坐得稳城隍位置,翻得动功德簿 

 了。”这个古丘,生前曾是大渊王朝某个织造局官员的嫡子,两榜进士出身,在这州城邻近的一个县城当那县尉,只是一个文弱书生提刀砍杀,又能挡住什么,又能护住什么,被那带头闯入县衙的妖族修士给生撕活剥了,死得痛苦且凄惨,但是受此劫难,死后却没有沦为厉鬼,而是始终维持住一点灵光,孤魂野鬼,飘荡来此,甚至一步步成为了这座鬼城的主人,还收了那桃树小院的“羞赧少女”当伥鬼,因为不喜一位新大渊王朝自立为君的家伙,做事情马虎潦草,不分青红皂白,根本不问死者身份,将那些骸骨随便聚拢,搬运途中,稀碎不堪,古丘曾经试图夜访军帐,与那位负责水陆法会的武将好好商量,结果直接被当做一头作祟凶鬼,根本不理会古丘一边躲避修士攻伐的 

 一边反复解释,约莫是将他当做了一桩军功吧,古丘就此心灰意冷。 

 那个伥鬼少女,拎着两壶埋藏多年的老酒,来到城隍庙,将一壶酒递给钟魁。 

 钟魁起身接过酒壶,正色道:“小舫,可不许见异思迁,喜欢钟哥哥啊。” 

 闺名小舫的少女伥鬼,嫣然一笑,“不会的。” 

 钟魁便有些失落,“偷偷喜欢,问题不大。” 

 少女摇头微笑道:“也不会啊。” 

 钟魁哀叹一声,坐回门槛,揭了泥封,嗅了嗅,自怨自艾道:“都怪我这一身凛然正气,驱散了多少桃花运。” 

 古丘有些无奈。 

 这个钟先生什么都好,就是在这件事上,有点混不吝了。 

 钟魁喝完酒,就踱步返回临时住处。 

 那个胖子不知道去哪里鬼混了,担心庾谨弄幺蛾子,钟魁便抬起手掌,掌观山河,寻觅那个胖子的踪迹,结果很快就撤掉术法,无奈摇头。 

 城内一处仙家客栈遗址,地气温暖,冬末时分,竟然花木茂盛,在一处青草地上。 

 件件衣衫散乱在地。 

 一场大战,好不容易才在男嘶吼女哭声中“鸣鼓收兵”,约好了来日再战。 

 关键那位姐姐,期间分明瞧见了墙头那边的胖子,她却仍是妩媚而笑,一挑眉头。 

 看得胖子差点一个没忍住,就要去“救驾”,大喊一声,速速放开那姐姐,贼子休要逞凶。 

 悻悻然返回钟魁那边,胖子瘫坐在美人靠,嘿嘿笑道:“好个棋逢对手将遇良才。” 

 廊道中搁了只火盆,钟魁正在看书,也不搭话。 

 两处相邻的州城高官府邸,好像两个邻居在怄气,一处藏书楼,名为七千卷藏书楼,隔壁就有个八千卷藏书楼。 

 庾谨翘起二郎腿,双手搁在栏杆上,问道:“钟兄弟,城内那些被古丘拘押在县城隍内的厉鬼,既然已经救不回来了,不如?” 

 黄泉路上无逆旅。 

 阳间人杀人,阴间鬼吃鬼。 

 钟魁摇头说道:“别想了。” 

 一旦被这个胖子拿来当成果腹之物,那些厉鬼就注定没有来生来世了。 

 庾谨哭丧着脸道:“那我何时才能恢复境界,钟魁你想啊,若是身边跟着个飞升境扈从,出门在外,多风光?” 

 钟魁只是低头翻书,随口说道:“还是那个约定,你敢擅自吃掉任何一头游荡鬼物,我就让你立即跌一境。”庾谨气得直跺脚,只是这等委屈,习惯就好,想起方才瞧见的那幅旖旎画卷,胖子抹了抹嘴,试探性问道:“这种花前月下的人伦之乐,只要我不强求,双方你情我愿,你 

 总不会拦着我吧?” 

 钟魁点头说道:“只要两厢情愿,随便你。可如果被我发现你对女子施展了什么秘法,老规矩,跌一境。” 

 庾谨哈哈笑道:“好,就凭寡人这相貌,这气度,勾勾手指头的事情,天底下有几个女子,抵挡得住我这种老男人的魅力。” 

 钟魁翻书页时,抬起头看了眼胖子,没好气道:“你一个堂堂鬼仙,还要不要点脸了?” 

 “古人诚不欺我,娥眉是那婵娟刃,杀尽世上风流人。” 

 胖子只觉得余味无穷,“我只恨不能把脸皮丢在地上,让那位姐姐当被褥垫在身下,唉,姐姐起身时,后背都红了,心疼死我了,恨不得去帮忙揉一揉。”胖子伸出两根手指,轻轻捻住脸皮,轻轻一扯,就将整张脸皮扯下,露出一副没有任何血肉的白骨面容,随便抖了抖那张脸皮,“我这玩意儿,可以给女子当那臂搁,手炉 

 ,衣裳,靴子,脂粉,妙用无穷。” 

 钟魁对此视而不见,只是笑道:“小心家底不保。” 

 胖子一下子就听出了钟魁的言下之意,赶紧将脸皮重新覆住脸庞,颤声道:“不能够吧?” 

 钟魁说道:“不保证。” 

 胖子使劲捶打胸脯,痛心疾首道:“这种丧心病狂的下三滥勾当,鬼都做不出来,是人干的事情?!” 

 手上动作力道不小,肥肉颤颤,就像一块五花肉摔在了砧板上边,晃悠悠的。 

 胖子突然一个蹦跳起身,气得脸色铁青,哀嚎道:“气得寡人差点当场驾崩!” 

 钟魁置若罔闻。 

 胖子蹲在钟魁脚边,笑容谄媚道:“钟兄弟一定要帮我啊。” 

 见那钟魁只是看书,胖子立即改口道:“钟大哥!” 

 伸长脖子,看了眼书页内容,胖子赞叹道:“钟大哥真是雅致呢,有那古人之风,细嚼梅花读古诗,雪夜温酒翻禁书。” 

 钟魁只是翻看那本学案书籍,曾经被大渊袁氏列为禁毁书名目,只是旧书楼主人胆子大,私藏了一个最早的刊印版。 

 庾谨小声道:“钟魁,你与我说句实话,那个小陌,到底是啥境界?” 

 钟魁说道:“具体什么境界我不清楚,我只清楚小陌先生只要愿意,砍死你不在话下。”庾谨一屁股坐地,盘腿而坐,见火盆光亮略显黯淡了,赶紧伸手拨弄炭火,这不是担心自家钟兄弟脚冷嘛,嘴上絮絮叨叨起来,“其实我第一次瞧见那个小陌先生,就觉得面善,回头参加那场庆典,定要与小陌先生多聊几句,反正大家同为天涯沦落人,都是给人当扈从的,双方肯定有得聊。不过说句掏心窝子的大实话,我还是要比小陌先 

 生更幸运些,如钟兄弟这样的读书人,独一份的,刚毅木讷近乎仁,一身浩然正气,自然不怒自威,就算是隐官大人都比不上,这种话,我都敢当着隐官的面说。” 

 钟魁瞥了眼这个马屁精,笑道:“难怪是个能够当皇帝的,确实能屈能伸。” 

 “丈夫持白刃,斩落百万头。” 

 胖子唉声叹气,双手搓着脸颊,“好汉不提当年勇,风流俱往矣。” 

 钟魁问道:“有没有见过那位剑术裴旻?” 

 “不熟,没聊过一句话。当年裴旻跨海远游,远远路过我那个可怜巴巴的小草窝,我就只是远远见过一面,都没敢打招呼。飞升境剑修呢,惹不起。” 

 钟魁又问道:“邹子呢?” 

 “见过。”庾谨缓缓说道:“生前死后,各自见过一次。还是个京城浪荡子那会儿,见着个路边算命摊子,是邹子摆下的,除了说我有血光之灾,还说了几句怪话,当然了,后来证明都是些谶语,我一开始肯定不信啊,后来就在街上挨了一耳光,愣是没敢还手。后来朝野上下,就开始流传一首歌谣,大致意思,比较含蓄曲折,反正就是拐弯抹角的,说我有那天子命吧,皇帝陛下疑心重,一通乱抓乱砍,闹了个鸡飞狗跳,最后就杀得只剩下我那一大家子了,说真的,我想造反?做梦都没想过的事情,其实就是被皇帝逼的,总不能伸长脖子让人砍掉脑袋吧,那就反了呗。不过我也是第二次见着邹子,才知道那些歌谣的由来。我倒是无所谓这些有的没的,只是问了邹子一件事,若真有天命,如果没有那些歌谣的出现,我一个原本只知道混吃等死的纨绔子弟,还怎么当皇帝,你邹子所作所为,算什么,算是替天行道,是顺时而动,推波助澜?还是……人 

 定胜天?!” 

 钟魁合上书籍,说道:“邹子谈天,深观阴阳消息而作怪迂之变,其语闳大不经,必先验小物,推而大之,至于无垠。” 

 胖子伸手烤火取暖,盯着炭火光亮,点头道:“这是我六岁就在书上瞧见的内容了,是陈平安的那位先生,咱们文圣说的嘛。” 

 钟魁笑道:“一个六岁就记住这些内容的人,当真一辈子只会混吃等死?你自己信不信?” 

 胖子晃了晃脑袋,委屈巴巴的,“不去想这些了,如今就蛮好的,跟在你钟魁身边,跌境归跌境,憋屈归憋屈,总好过……” 

 说到这里,胖子沉默片刻,又开始捶胸哀嚎,“思来想去,比起之前,半点不好啊。” 

 钟魁轻轻拍打书籍封面,转头望向天边一轮月,喃喃自语道:“言语这个东西,很奇怪,是会一个字一个字,一句话一句话堆积起来的。”(注1) 

 “可又像是在火盆旁边堆雪人。” 

 “佛经有云,善用心者,心田不长无明草,处处常开智慧花。” 

 “既然我们人身已得,佛法已闻,就要努力修行,勿空过日。” 

 胖子抬起头,看着钟魁的眼神脸色,又低下头,继续拨弄炭火。 

 钟魁拍了拍胖子的肩膀,轻声笑道:“庾谨,我们是鬼物不错,但是不要心外见鬼。” 

 胖子再次抬头,咧嘴笑道:“晓得了,若是见鬼如见人,便可见人如见佛,故而明心见性,即心即佛。” 

 钟魁瞪眼道:“道理倒是都懂!” 

 两两沉默片刻,钟魁说道:“我可以帮你收回五成家底。” 

 胖子一把抱住钟魁大腿,“恩公啊!” 

 结果被钟魁一脸嫌弃地按住脑袋,使劲挪开。胖子抬手作抹泪状,“钟魁,说真的,你给寡人当个首辅,领衔文武百官,绰绰有余!寡人当年要是有你辅佐,别说一洲山河收入囊中了,就连隔壁的金甲洲要被寡人拿下 

 来。” 

 类似这种屁话,都听得耳朵起茧了,钟魁只是有些奇怪,问道:“只是帮你讨要回来五成,就这么开心?你这是鬼上身了?” 

 论财迷程度,这个胖子足可与陈平安媲美,甚至犹有过之。 

 毕竟陈平安只是喜欢挣钱,花钱之大方,也是一绝。可是这个胖子,抠搜得令人发指。 

 庾谨给了一个出乎意料的古怪答案,“要对某些傻子好一点。” 

 钟魁笑问道:“为何有此说?” 
  庾谨嘿嘿笑道:“直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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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目书院。 

 小书斋内,一位书院君子正在翻看一份书院秘档,是那仙都山即将创建宗门,名为青萍剑宗,是宝瓶洲落魄山的下宗。首任宗主崔东山。此外种秋来自桐叶洲的藕花福地,至于下宗掌律崔嵬和首席供奉米裕,都是剑气长城的本土剑修。除了这几位必须记录在案,下宗其余成员,就无需跟 

 书院报备了。 

 他站起身,笑道:“稀客。” 

 门口访客,是五溪书院的副山长,君子王宰。 

 虽然温煜与王宰这两个性情相投的至交好友,如今都担任书院副山长,但其实在王宰从剑气长城返乡后,这么多年过去了,今天才第二次见面。 

 王宰看着拥挤不堪的书斋,“果然还是老样子。” 

 书斋内除了书还是书,书架早已放满,地上也是层层叠叠而起的小书山,只是“山脚处”,都搁放了一块木板。 

 悬了一块文房匾额,写有“不可独醒”四字。 

 此外还有一幅装裱起来挂在墙上的字帖,是从一篇词中截取而来的内容。 

 “吾庐小,在龙蛇影外,风雨声中。” 

 是真迹!这只是温煜闲暇时的读书处,不是处理书院事务的地方,一般情况温煜也不会在此待客,所幸书斋内总算还有一条多余的椅子,只是也放了一大摞书籍,温煜可没有待客 

 的觉悟,王宰只得自己动手,搬掉那座小书山后,坐在椅子上,风尘仆仆的副山长,长呼出一口气,“这一路好走,心力交瘁。” 

 温煜知道王宰为何没有乘坐渡船,虽说五溪书院在一洲南边,但是许多事情,界线并不明显,儒家书院又不是那些仙家山头,不存在什么抢地盘的嫌疑。 

 温煜调侃道:“鸣岐兄,先前那场文庙议事,出了好大风头,羡慕羡慕。” 

 王宰,字鸣岐。 

 王宰笑道:“换成是你,根本就不敢去铺子喝酒。” 

 在剑气长城,王宰其实常去避暑行宫,只是那会儿隐官大人,还是萧愻,除了洛衫和竹庵两位剑仙,也能经常见到庞元济。 

 因为王宰不但去过剑气长城,而且恰逢其会,还成为整个浩然天下,唯一一位留下一块无事牌的人书院儒生。 

 正反两面,除了一句“待人宜宽,待己需严,以理服人,道德束己,天下太平,真正无事。” 

 还有王宰之后临时加上的一行蝇头小楷,“为仁由己,己欲仁,斯仁至矣。愿有此心者,事事无忧愁。” 

 不是王宰写得有多好,而是在学宫书院以及浩然宗门眼中,王宰这块无事牌的存在,太过特殊了。 

 是孤例。 

 相邻两块无事牌,王宰记得很清楚。 

 其中一块,是一位金甲洲剑仙的“肺腑之言”,“从不坑人二掌柜,酒品无双陈平安。” 

 另外那块,“文圣一脉,学问不浅,脸皮更厚,二掌柜以后来我流霞洲,请你喝真正的好酒。” 

 估计此人与当时王宰的处境差不多,是一位马上就会离开剑气长城返乡的浩然剑修。 

 王宰有些怔怔出神,脸色黯然,温煜也不打搅,等到王宰回过神后,又有了笑脸。 

 方才王宰其实本想说一句,你温煜以为那些无事牌,是写给外人看的吗? 

 都是那些剑修们在自说自话。 

 都是遗言! 

 只是话到嘴边,王宰还是咽回肚子了。哪怕温煜是最要好的朋友,王宰也不愿意聊这个,只是笑道:“你是不知道,我当时厚着脸皮写了无事牌,受了多少冷嘲热讽,酒铺那边,有人称呼我是‘清流圣贤’和‘君子 

 大人’,还当场问我是不是再酒水里下毒了。还有人劝我别坑害二掌柜了,说二掌柜人品再不行,这种事情还是做不出来的。” 

 “当然,也被人误认为是陈平安的酒托了。” 

 “这些都不算什么,你知道让我最难受的一句话,是什么吗?” 

 王宰自嘲道:“是有个蹲在路边的老剑修,元婴境,他晃着酒碗,朝我说了句,‘多半还算个剩下点良心的读书人。’” 

 刚刚压下的那份复杂心绪,因为自己这句话,王宰又有些心情沉重起来。 

 我们书院,从头到尾,都是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