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王旗花下一壶酒

关山月 第65章 这一夜(第2页)

帝国朝堂有成制,治人的朝廷官府与治辖境山水的神道,二者分治互不相通,不允许地方官吏与各地神祇私下会面,若有违反,涉事官员就地免职押送京师问罪,神灵削去神籍,打碎神道金身,按淫祀论处,杀无赦!

普通百姓除了烧香叩拜庙中泥胎神仙,根本没机会见到真正的山水神灵,那些处在底层的地方官吏其实也差不了太多,不爬到一定官阶也同样没有机会知道某些神道内情。

刘知县本来也不该知道某些事情,奈何他多年来求告无门,四处奔走求爷爷告奶奶,一番求援虽没得到应有的支援,但到底还是让他摸到了某些不该是一个区区七品县令知道的事情。

所以,过往的几年间,于临茂县而言是不同意义上的父母官的这两位,其实都明明白白知道对方的存在,但也知道双方各有各的难处,二者就成了一对相距不远老邻居,各自闭门不见,但互相之间心有戚戚焉。

在世还活着的时候,俗家姓丁的小县城隍爷,此刻也没有太多的寒暄客套,我知道你知道我的存在,双方早是同病相怜已多年的难兄难弟,所以他看着那位刘知县时的表情唯有一脸平静。

城外那二位,已经摆明了就是这座临茂县城最后的救命稻草,艰难机会得来不易,如果抓不住,就只有等着被那妖物屠城,然后在他那破败城隍庙里拉屎撒尿的下场,所以这位丁城隍也干脆豁出去了,顾不得那个不允许二者会面的规矩禁制,直接就现身出来接人了。

“刘知县开门吧,小神作保那二位不是心怀恶意的妖邪,很大可能还会是咱们临茂县唯一活命的机会,如果这一次放过去,咱们就真的都没救了。”

丁城隍眼见那县令还带着些疑虑,于是就又不得不解释了一句:“昨夜小神麾下土地来报,这二位在城外山林的那一头,杀掉了将近一百之数的妖物,并且很可能还有更厉害的高人护持在侧,这确实是我们唯一的机会了。”

不敢置信的刘知县微微眯眼定定看着那丁城隍,对方仍旧一脸平静,没有丝毫的回避闪躲。

县太爷瞬间心下一定,直接转头朝那几个还有些没太明白情况的局势的军士点了点头,开城门!

……

临茂县多年来境况堪忧,城中百姓走的走散的散,有些人还被那妖物祸害,如今还剩下的百姓连原来的一半都不到,大多还是老弱病残,没办法彻底逃离此地的,或者是像那些府军一样,如果脱离府兵籍地就得面临杀头大罪的。

农忙没法按时按点春种秋收,再加上商路凋敝,城中就难免缺衣少食,一个个日子都只能过得皱皱巴巴,勉强糊口。

作为小县父母官的刘知县,虽是官身也没好到哪里去,一座县衙多少年都没有好好翻修过,除了一个无处可去只能负责看门的年迈老仆之外也没什么下人,一家人的吃穿住行缝补浆洗,全都不得不由那位县令夫人亲自动手,能勉强混个温饱就很不错了。

楚元宵被那位县令大人和彻底现身人前的丁城隍二人恭恭敬敬请进县衙的时候,即便是自小就过惯了苦日子的少年,都忍不住开始有些同情这位县令大人了。

盐官镇虽然与普通的镇集不太一样,确实好像从没有说谁家会穷到真的要饿死的地步,镇东口的楚家就是最落魄的那一户,但已过了幼龄的楚元宵只要愿意动作,好歹也能有一口饭吃,不至于饿着肚子。

镇上的那些大户人家就更不用说了,一个个穿金戴银锦衣玉食,进出门还有一大帮家仆随从前呼后拥,那位还担着小镇现任盐官的李氏家主就更不用说了,四大姓之一的家主,什么时候需要家主夫人亲自沾湿过一双手,去洗一件哪怕是自己的衣服?

这座临茂县城再怎么说,好歹也是座县城,七品县令在朝堂官制之中虽然品秩不高,可实际上跟那位小镇盐官也就是伯仲之间,竟然已经被逼得都需要县令夫人亲自去为一家人的生计操劳,本该是贵家夫人的雍容,硬生生被逼得只能如山野村妇一样,每日里缝补浆洗,还要为一家人下一顿吃什么发愁…

三人同桌落座,一位城隍,一位县令,一个过路少年郎,作为楚元宵仆从的青衣小厮余人很懂规矩地没有上桌,恭恭敬敬站在少年身后,眼观鼻,鼻观心。

登门做客的楚元宵没有选择太多客套,虽然自知自身难保,但也真的是有些好奇,这临茂县为何会落得如此凄惨的下场?

眼见这两位主人家都有些沉默,少年便当先开门见山坦诚相见,“二位大人,其实在下并没有两位想象中的那么厉害,林子对面杀了近百妖物是真,但那个手段可一不可再。”

对面两人闻言,原本有些希冀的表情都微微一滞,刘知县不着痕迹看了眼城隍。

丁城隍自然看到了他的那个眼神,斟酌了一下之后小心开口道:“小仙师,丁某昨夜听我那麾下土地来报,说是与小仙师同行的还有两位道法高深的女子仙师,更是有一位一剑斩了几十条妖物性命的剑道大仙人,不知那三位…”

话说了一半就停了下来,两个主人家满怀热切看着少年,其中含义不言而喻。

楚元宵摇了摇头,坦诚相告,“那两位女子并不是与我同行,她二人本来确实是奔着降妖而来,但是中途有事又离开了。”

“至于那位大剑仙,说实话我并没有直接见到他。”楚元宵回头看了眼余人,又继续道:“我家伴当倒是与那位有过些交谈,但那位也已经离开了。”

对面两人大概是没有料到会是这么个结果,不约而同都是肩背一垮,彷佛瞬间被抽掉了大半的生气,眼神都开始有些灰败下来。

原来,临茂县真的没救了啊…

楚元宵看着这两位地方父母官一瞬间如此颓败,也有些心中不忍,他多少是能理解一些二人此刻的绝望的,大概就跟当年那个坐在镇口铜钟下等死的孩子是差不多的心绪吧?

刘知县沉默良久,突然就像是看开了一样,缓缓摇了摇头洒脱一笑,只是那个笑容却怎么看怎么别扭。

“此事也不怪小仙师,大概是我临茂县合该有此一劫,怨不得旁人,怪只怪我刘同敏本事不济,护不住治下百姓,还要连累他们与我这无用之人一起陪葬,是本官对不住我临茂百姓。”

这个也是靠着科举高中才能为官一方的读书人,在这一瞬间好像没有了任何读书人该有的浩然气,眼中昏沉也没了原本该有奕奕神采,走投无路悬崖边,人活着,心已死。

坐在他对面的丁城隍有些戚戚然看了眼这个算是半个同僚的神交老友,张了张嘴欲言又止,最后却什么都没能说出口。

就像之前说到过的一样,有些事他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可是知道了又能怎么样呢?有些事不是他们这些只能在一座小县城里混日子的官制最底层可以说的,因为谁都惹不起。

他丁元辉见到了某些故事的整个始末,也同情这个邻居多年的县令刘同敏,但更多的其实是一种无奈的心有戚戚然,人生在世大多身不由己,进了神道,其实也没有好到哪里去。

刘知县一句话说完,也没有再给楚元宵多解释,只是洒脱起身安排着自家夫人赶紧下厨,把府里剩下不多的一些饭菜都下了锅,好好招待新进城的小仙师,让他吃饱喝足休歇一夜,明早起来就赶紧离开此地。

不宜久留之地,他们这些人是没有办法,但小仙师没必要白白在这里赔上性命!

楚元宵本来还想说什么,但身后余人却突然悄声传音了一句,有些类似于托梦的嫌疑,在他心湖深处提醒了一句,“公子,这个事有些蹊跷,暂时先别问。”

刚欲张口却被堵了话头的少年,不着痕迹看了眼身后表情没有丝毫变化的余人,就忍住了言辞,什么都没再多说。

宾主相宜,一顿饭罢,桌上无酒,一个县令一个城隍好像都没有什么胃口,连筷子都没动,就只是一杯又一杯喝着白水,一边劝小仙师多吃一些,因为过了临茂县之后的下一个集镇,可能还在很远的几百里山路之外,再想吃一顿热乎饭可不容易。

二人好像对于同桌少年背后的那个,看起来老神在在的青衣小厮都默契地选择了遗忘,谁都没有主动与之搭话,也没有劝他坐下来一起吃些东西的意思。

大概是官场混久了之后,有些事都不太需要刻意提醒。

楚元宵也没有拒绝,大大方方接受了刘知县的好意,将饭桌上的那些本就不多的青菜蔬米都吃了个干净。

坐在对面的两人静静看着少年吃饭良久,大概就真的确定了,这位看似小仙师的少年人,很可能就真如他自己所说的那样,确实也没有太多的办法。

不过两人也依旧没有觉得该怪罪少年,人人都有各自的一本劫难账,自家的账本上欠的债,没道理要让别人掏空他的压箱底来替你还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