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9 章 多少日


 第二日,萧融从楼上下来的时候,楼下的众人正人手一个素馅烧饼,坐在那里慢慢啃。

 伙计一晚上没敢睡,因为弄不清楚这些人到底什么来历,他们还能轮班休息和值夜,伙计却不行,毕竟他只有一个人,今早天还没亮的时候,老掌柜跟他小儿子也过来了,现在三人紧紧站在一起,就像是非洲大草原上受惊的小动物,他们挤在柜台后面,默默看着这群人的一举一动。

 楼上刚出现脚步声的时候,这群一心一意吃饭的大汉瞬间全都站了起来,以统领为首,其余人训练有素地站成一排,要不是桌上摆了一堆没吃完的烧饼,老掌柜他们都要以为这群人根本没吃过饭了。

 ……

 萧融先走下来,屈云灭在他两步之后,只睡了半个晚上,但萧融照旧精神饱满,反而是他后面的屈云灭,明明抱得美人归了,居然还摆着个臭脸。

 萧融不管他,只朝亲兵们勾了勾唇:“你们继续吃,店家,给我二人也上一份热膳。”

 老掌柜和小儿子这两天有事出去了,不知道店里来了萧融这位客人,他俩共同呆呆地看着他,似乎在疑惑这到底是不是真人。

 屈云灭先瞪了一眼那个小儿子,后来想想,感觉宁可错杀一千、也不能放过一个,于是他又扭过头瞪了一下老掌柜。

 老掌柜被他吓得一个哆嗦,萧融见状,他立刻扭头,虽说没抓到屈云灭现行,但他知道肯定是他做了什么。

 连老人家你都要计较!

 萧融不悦,却也知道要给他留面子,于是他低声道:“去那边坐着。”

 奈何客栈太小,所有人都听到了萧融这个呵斥的语气,而下一秒,屈云灭还真不太情愿地转身走了。

 屈云灭来到一个亲兵身边,他盯着这个亲兵,后者愣了半天,终于反应过来,一个弹射起步,同时他伸出手:“陛下请坐!”

 屈云灭这才纡尊降贵地坐了下去。

 然后他低下头,拿起桌上已经凉了一半的烧饼,加入啃烧饼的大军。

 …………

 伙计已经跑着去给萧融做饭了,现在就剩这对父子站在这,老掌柜望着萧融和那群人的眼神越发惊疑不定。

 他年纪大,懂得多,但他儿子不行,他儿子已经指着屈云灭,跟机关/枪一般的开口:“陛陛陛陛陛——”

 老掌柜一把将他儿子的手打下去,他对萧融露出一个似哭非笑的讨好表情:“贵人……”

 萧融看看他俩的反应,安抚性的扯了扯嘴角,然后他又从袖子里掏出提前准备的两个金饼放在柜台上:“昨日不慎,砸裂了房中的墙壁,店家拿这银钱将客栈好好修缮一番。”

 老掌柜把头摇得跟个拨浪鼓一样:“不用不用,不过就是一面墙,小人岂敢让贵人赔偿!”

 他不是不贪财,他是怕这钱拿着烫手啊!

 老掌柜伸手就要把钱还给萧融,萧融却又伸出一根手指,把这两个金饼推了回去:“我知修缮一面墙用不了这么多银钱,但店家这客栈经营得着实不错,店面虽小,五脏俱全,处处都干净透亮,已是普通客栈所能做到的最好模样了。店家与我等也算有缘,多出来的银钱便是我赠予店家的,希望店家能用来扩大客栈,加厚墙体,毕竟你家的墙壁是真薄,隔壁的声音听得一清二楚,我们不过轻轻敲了敲,它就裂得像是要塌了。”

 老掌柜:“…………”

 你莫驴我。

 若那人真是他现在想的那位,他就是弄个铜墙铁壁来又有何用啊!

 老掌柜敢怒不敢言,萧融也不管,对内他可以说是屈云灭的责任,对外那一定是墙壁的错。

 ……

 临走之前,萧融又跟老掌柜强调了一遍:“店家,一定要扩大客栈,再多招几个伙计过来,你家客栈所在的位置,可是去往青州最近路途上的必经之处,用不了多久,你家的好日子就要来了。”

 老掌柜颤颤巍巍地拿着那两个金饼,望着这群人,他的脸色却从害怕慢慢变成了若有所思。

 萧融不是拿他寻开心,新朝建立以后,许多以前他提出的设想便能正式施行了,比如以海盐供给整个

天下,运盐路线分水路和陆路,陆路自然就要走萧融这几日走过的地方。

 既然已经决定了要回去,那萧融的休假就结束了,他又开始干起老本行,即见缝插针地思索该如何治理这个天下。

 ……

 吃过早饭,一行人踏上归途,想到回去以后要面对一张张五味杂陈的脸,萧融这心里就有些抗拒,他还是那个性子,不愿意和别人谈感情,屈云灭花了一整年的时间、又付出了几条命的代价,这才让萧融态度软化,对于别人,就没那么好的待遇了。

 萧融希望回去以后大家都能假装这件事没发生,直接跳跃到和和美美过日子的阶段,但用头发丝想也知道不可能,所以萧融一边紧绷着头皮,一边去叫身后的屈云灭:“喂。”

 屈云灭本来在看路,听到这么一个称呼,他愣了一下,然后低头看靠着他、姿势歪歪扭扭的萧融:“你叫我什么?”

 萧融眨眨眼:“什么也没叫啊。”

 屈云灭:“不许这么叫我,仿佛在你这里,我只是一个随随便便的人。”

 萧融:“……”

 这男人真的越来越事多了。

 “那你想让我叫你什么,陛下?”

 萧融口齿清晰,陛下两个字仿佛从他嘴里跳出完了,还故意歪着头看屈云灭,后者绷着脸,对他这样视若无睹:“唤我名字即可。”

 萧融挑眉,长长的“啊”了一声。

 屈云灭从他这个语气里嗅到了不对劲的东西,他瞬间警觉地看向萧融,但萧融已经坐直了,还把头转了过去,在屈云灭看不到的地方,萧融抿着嘴乐,屈云灭看着他的后脑勺,心里不好的预感越来越强烈。

 而这时候,萧融又一本正经地把头转了回正事,回去之后你打算怎么办?”

 屈云灭看他一眼,意识到他在说什么,屈云灭的神色缓和了下来:“该怎么办便怎么办。”

 萧融看着他这云淡风轻的模样,他忍不住提醒:“当了皇帝以后,你的事就不再是你的事了,而是天下人的事,这可能没有你想象中的那般容易。”

 屈云灭瞥向萧融,他心说,这世上难道还能有比你更难啃的骨头?

 在屈云灭心中,让萧融回心转意难度排名第一,打天下排名第二。

 沉默片刻,他没有把自己的心里话说出来,而是不轻不重地反提醒萧融:“这世上除了你,没有什么是我惧怕的,你只要站在我身边,不要动摇就是了。”

 萧融望着屈云灭坚毅的侧颜,他的神情出现了一些细微的变化,看了许久之后,他突然伸手,摸了摸屈云灭的下颌骨,他的语气娓娓道这话的时候,让我心里跳得好厉害。”

 屈云灭:“…………”

 这是荒野之上,他们身后还跟着好几百的电灯泡,屈云灭他本来就保守,杀了他、他都做不出和萧融当众亲热的事来,抱一抱已经是极限了。

 屈云灭看着萧融的眼神怪可怕的,好像想吃了他一样,这个吃并非全都是令人遐想的吃,也有一部分是他觉得萧融太气人。

 明知道他不会在这把他怎么样,所以才敢这么胆大包天。

 昨夜才说过的不会骂他、不会欺负他、要对他好,一晚上过去,萧融他三条全都没做到!

 亏他还信了,萧融说得对,他是真不长记性。

 ……

 一路就在这样微妙的打打闹闹中度过,他们回去用了近两日的时间,加到一起,便是他们离开了陈留八日。高洵之主持大局,但羊藏义天天来问他陛下在哪,把高洵之烦得要死。

 心里本来就不痛快,羊藏义还总碍他的眼,高洵之一气之下把羊藏义指责了一顿,熟料羊藏义还真老实了,这人实在能屈能伸,深谙敌进我退的道理,不管以后他打算怎么做,反正现在他主动低头,开始听高洵之的命令了。

 而心情烦躁的不止高洵之一人,刚回陈留的地法曾更烦躁。

 他负责追击南康王和黄言炅,前者见大势已去直接逃跑,结果被自己的部下反水,砍成好几块以后送到地法曾面前邀功领赏;后者一直负隅顽抗,最终被地法曾生擒。

 除了

这两人之外,还有一个意外之喜,清风教教主陈建成一直待在南康王身边,地法曾把他一并抓回来了,此人离开韩清之后一日比一日心慌,周椋他是主动去找没脑子的巨婴,而陈建成是被韩清慢慢变成了一个巨婴。

 陈建成还不知道韩清也只是利用他,回来的一路上,陈建成都在辱骂屈云灭和镇北军,真把自己当成能通灵的教主,各种诅咒层出不穷,他的时间都用在诅咒屈云灭和激动地询问韩清是否安好上面了,看在他是自己战利品的份上,地法曾一直都没管他,直到进了城,从来接他的张别知那里得知,萧融走了,屈云灭也跟着走了。

 地法曾:“…………”

 走了?都走了?

 那他找谁领军功去啊!

 没抓到韩清已经让地法曾很是生气,如今又发现陈留出了变故,地法曾深知他前期能在镇北军立足的原因就是萧融,在他正式带兵离开陈留之前,他都十分需要萧融。

 结果这个时候萧融跑了,不是,他为什么要跑?!

 一巴掌拍向还在吱哇乱叫的陈建成的后脑勺,把后者拍晕死过去之后,他问张别知到底怎么回事,张别知左右看看,然后悄悄在地法曾耳边说了一句话。

 然后地法曾的脸就绿了。

 果然,他这些年的观察结果是对的。

 中原人,就没一个正常的!!!

 ……

 地法曾欣赏屈云灭,也敬重和感谢萧融,他花了三天时间重塑对这两人的印象,最后悲惨地得出一个结论,不是那两人藏得太深,是他压根没往那方面想过,真的想了就会发现,这两人好像根本没想过要藏。

 至此,镇北军第一梯队的绝大多数人都知道了他俩的关系,不管心里怎么想,他们都在努力接受这件事,所以萧融担心的问题根本就不存在,至少与他有旧的这些人,都不会阻拦他。

 正月十八,屈云灭和萧融回来了,在一片愁云惨淡当中,萧融重新回到了大家的视线中,不出意外,他又收获了好几个抱抱,以及一些泪水。

 装什么都没发生是不可能的,但确实没几个人会提起让萧融难堪的事来,大家的宗旨就是一句话,回来就好。

 虞绍燮神情复杂地看着他们,在其余人都寒暄完了以后,他便提出想跟萧融单独说说话,高洵之见状,也带走了屈云灭,省得他去打扰他们。

 关上门,远离了外面的热闹,虞绍燮看向萧融,欲言又止道:“你和陛下……”

 萧融抿了抿唇:“我想同他过一辈子。”

 虞绍燮:“……”

 就算他听到了屋顶上那些话,也见到了屈云灭为萧融放下一切的模样,他这心里还是不踏实:“你知道一辈子有多长吗?融儿,伴君如伴虎啊,前朝贺夔不就是个极好的例子!”

 萧融默了默,然后抬起眼睛:“就算你说得对,我这一辈子又该如何过。只要我还在喘气,我便是与风险为伍,走在路上可能被快马撞死,站在墙边可能被危墙砸死,即使永远不出门,说不得哪天我就睁不开眼了,虞兄,我已经惧怕了风险很多年,如今我不想再让这种恐惧控制我了,这世上承担风险的人不止我,我也不该让这些尚未发生的风险,夺走我接下来每一日的快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