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5章 新时代(终章)

 一道白光炫目,关伟从迷蒙中清醒过来。

 榆木房梁上落满一层薄薄的灰尘,窗外传来一阵断断续续的犬吠,间或夹杂几声驴叫。

 关伟偏过脑袋,不远处的炕桌上,摆放着简易的早餐。

 稀粥和包子热气蒸腾,但他全无胃口,挣扎着想要起身,却换来一阵钻心的疼痛。

 掀开被褥,一股浓烈的草药味扑面而来。

 脚踝、小腿上,纱布包扎得整齐熨帖。除此以外,上身还有几处淤青触目惊心。

 关伟翻过身,扯开嗓门叫了一声,无人应答,于是便尝试着爬到炕下,结果不出意外地摔倒在地。

 与此同时,外屋地传来房门开合的声响。

 一股冷风吹过,两个年轻的丫鬟随即走进屋内,不由分说地齐力将老六抬上炕头。

 腰腿负伤,关伟只能任由摆布:“喂!你们、你们俩是谁啊?”

 两个丫鬟没有回话,三五下将六爷安顿好以后,便面无表情地匆匆离去。

 关伟重新坐起来,盯着炕桌上的餐食,心里突然烧起一团邪火,猛地一抬手,便将满桌的杯盘碗碟横扫在地上,摔了个七零八碎。

 听见动静,两个丫鬟再度走进来,仍是默不作声地拾起、清扫地上的残片。

 训练有素,绝无怨言。

 “我要见胡小妍。”

 两个丫鬟没有理会,自顾自地忙着手头上的活。

 “我要见胡小妍!”关伟怒吼一声,将炕桌掀翻在地,“我知道那几个靠扇的是她的人,我要见胡小妍!”

 丫鬟们吓了一跳,连忙躲避,仓皇逃离,留他一个人狂怒不息。

 少倾,门口处闪出一道人影。

 “六爷,别吵吵了,好好歇一会儿吧。”

 说话的人,是赵国砚。

 关伟阴郁地瞄了他一眼,脾气稍显缓和,怔怔出神地重复道:“我要见胡小妍。”

 “六爷,你再也见不到道哥和大嫂了。”

 “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赵国砚缓步上前,将地上的炕桌重新摆好,“六爷,伱腿上的伤,好好养一养,以后没准还能勉强站起来,安生过日子吧。只不过,你再也不能离开这座院子,来这照顾你的,都是大嫂精挑细选出来的人。以后,奉天也不会有人知道你藏在这里。有专人守门,你也不用多费心思了。”

 关伟有气无力地说:“小道说过,让我退了。”

 “你现在不就已经退了么!六爷,大嫂吩咐过,无论你想要什么,只管开口,罗记的驴肉饺子、聚香楼的熘肝尖,要啥都行。你要是觉得闷,改明儿就给你弄台留声机。你要是想女人了,也只管说,不管什么样的,一准都给你弄来。但有一点——到此为止了,六爷。”

 说完,赵国砚便转身离开。

 关伟默默无声。

 他知道自己的腿好不了了,以后能架拐站起来就已经是万幸。

 “毒妇……毒妇!”

 赵国砚忽然停下脚步,转过身,皱起眉头:“六爷,你最好别这么说。”

 “难道我说错了?”关伟反问。

 赵国砚沉吟道:“六爷,别有二心者,三刀六洞,这可是你自己说的。你自己坏了规矩,出了这么一档子事儿,你让道哥和大嫂能怎么办?江湖大忌,别有怨言。”

 道理谁都懂,可搁在谁身上,一时半会儿也难以接受。

 “你也别怪大嫂。”赵国砚接着说,“大嫂一直念着你当年在大西关照顾过她,没少给你求情。”

 “她给我求情?”

 赵国砚点点头:“不光是大嫂,还有红姐、海爷、七爷,都给你求过人情。”

 还有后半句话,赵国砚没有说出来——要不是有这么多至关重要的人替老六求情,以江小道的性格而言,又怎么会轻易放过?

 而江小道之所以答应下来,至关重要的一点,还是在于老六在最关键的时刻,没有选择背叛,并且,他的行为并未造成实质性的伤害。

 但是,当关伟听到这番话时,却愈发觉得羞愧难当。

 “这事儿——我大哥也知道?”

 “知道。”赵国砚冷冷地回道,“道哥跟海爷说过。”

 关伟无话,渐渐地平复下来。

 一切都是咎由自取,怨不得旁人。

 赵国砚推开房门,头走之前,又忍不住回头提醒道:“对了,六爷,对那两个丫鬟好点儿,以后相处的日子还长着呢!”

 “国砚。”关伟叫住他,“能不能帮我跟小道带个话?”

 赵国砚有些为难,迟疑了片刻,却问:“你先说来听听。”

 关伟缓缓地垂下眼睛,仿佛接受了眼前的事实——

 “告诉小道,规矩就是规矩,六叔不恨他。”

 ……

 ……

 寒夜降临,万家灯火。

 每一扇明窗里,都有各自的故事发生,其间的喜怒哀乐、情仇爱恨,自然不尽相通。

 奉天商埠地,华洋俱乐部。

 霓虹灯闪,歌声悠悠。

 凛冽的老北风,将欢笑声吹散开来,离得老远就能听见,钢琴、小提琴、萨克斯等各式各样的西洋乐声在空中飘荡。

 美、英、法、德、俄、日等各国领事携带家眷和奉天新老权贵齐聚一堂,觥筹交错,把酒言欢,共同庆祝新时代的到来。

 一场诡异、离奇的酒会。

 血雨腥风似乎已经过去,保皇者与革命者握手言和,昔日的刽子手与阶下囚在共谋生财之道。

 放眼望去,有人梳着油光锃亮的大背头,有人在后脑散开“屁帘”,有人仍固执地留着辫子。

 江小道换上一身黑色西装,束手束脚,茫然无措地看向往来穿梭的各国宾客。

 作为奉天最年轻的财主,加上和张老疙瘩的关系和商会会长苏文棋的举荐,他也被邀请参加。

 越过攒动的人头,他看见张老疙瘩正在跟一个东洋鬼子低声交谈着什么,不敢上前打扰。

 偶尔,会有金发碧眼的异国女郎从他身边经过,眼含笑意地冲他说:“hello!”

 江小道二话不说,照例回复:“ok!good_morning!”

 金发女郎笑着离开。

 江小道美了,不由得挺起胸膛。

 “先生,来杯酒吗?”

 一个声音在耳边响起,江小道回过头,却见一个身穿白衬衫的侍从,手里捧着摆满红酒的托盘,站在他面前。

 “呃,来一杯吧!”

 正愁两只手没着没落,江小道赶忙拿起一个高脚玻璃杯,转头翻兜,问:“多钱?”

 侍从憋着笑,低声说:“先生,不要钱,这是免费的。”

 “免费的?”江小道一惊,“那再给我来一杯!诶?对了,你这杯子能拿走不?”

 “啊?”

 白衬衫侍从面露惊叹,按说与会者悉皆非富即贵,眼前这位,一身行头看上去也不便宜,不像是随便混进来的,怎么这副寒酸模样?

 话虽如此,可如今的场合,他也不敢整狗眼看人低的那一套,当下便只好为难道:“呃,这——应该是不能。”

 江小道仍然不依不饶:“那你给我找个东西装一下。”

 白衬衫侍从尴尬地笑了笑:“先生,你这……到底要干啥呀?”

 “哦,我媳妇儿没喝过这玩意儿,我合计带回去给她尝尝。”

 “先生,离这不远,就有专门卖洋酒的商铺,跟这都是一样的。”

 “是么?”江小道放下一杯酒,“那就不用了,多谢。”

 说话间,不远处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连横兄!”

 江小道循声望去,不由得眼前一亮,仿佛抓到了救命稻草一般,连忙迎上去:“哎呀!苏兄,可算找着你了,都给我急冒汗了都!”

 苏文棋终于不必再垫上假辫子,整个人似乎轻松了不少,端着酒杯说:“连横兄,恭喜啊!开山立柜了!”

 “这才哪到哪呀!路还长着呢!”江小道边说边去碰杯,“来,干了!”

 “别别别!”苏文棋连忙拦住,“别干,抿一口,他们这不兴这些,慢慢品。”

 江小道有样学样,细细地品了一口——啥也没品出来。

 但为了适应新的身份,就算是装,也要装装样子。

 苏文棋把高脚杯端在胸前,侧身道:“连横兄,唠唠?”

 “唠唠呗!”江小道左右看看,不禁埋怨道,“这也没个座啥的!”

 苏文棋笑而不语,只是带着他穿过人群,悄悄来到向外凸起的阳台附近。

 推开落地玻璃窗,二人来到缓步台,将手肘搭在石质栏杆上,静静地看了看清空朗月,身后的喧嚣声自然随之远去。

 “怎么样?”苏文棋目视前方地问,“这回,你应该能明白,为啥我非得要把苏家洗白了吧?”

 “明白了。”江小道点点头,“不过,你们苏家洗得白吗?”

 苏家靠放贷收账起家,干没干过伤天害理的事儿,暂且不论;趁火打劫、发为难之财必然铁定无疑。

 要是没有当年的巧取豪夺,苏家何以能如此体面,甚至于把自家小少爷送出去留洋求学。

 从根上就是黑的,洗什么洗?

 苏文棋也不狡辩,只是叹息一声,说:“白,肯定是白不了了,只能希望别再那么黑。能度过这一劫,从江湖上退下来,就已经是万幸了。”

 江小道不禁问:“你真打算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