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坐班车到桥头去(第2页)
路太难走了!一边是深深的水涧,一边是山体,路面狭窄而倾斜,不时有山泉冲刷过路面,冲去泥土,凸出坚硬的石块,掏出深深的水沟。汽车驶过时,所有人一起猛地跳起来,又一起被摔回座位。
有好几截路面,根本就是在河里趟水路。那水波光粼粼的,清澈活泼,倒是十分的美丽。
过了那棵树,再往里,果然再也看不到树了,只有一些芦苇稀稀拉拉地生长在河谷深处细细的水流旁边。河沙雪白。
视野中上部,满目荒凉,放眼望去只有秃山顽石,看不到一点点植物的绿色。荒山上方的天空却是那样蓝,凛冽地蓝着,比刚才在高原上看到的天空更蓝,蓝得——饱和得——似乎即将要滴下来浓重的一大滴蓝似的。
中巴车慢慢吞吞、摇摇晃晃、跌跌撞撞。猛地左拐,又猛地右拐,再突然蹦起来。然后像过电一样,换到一档吼叫着爬上坡路。
我则天旋地转,头疼欲裂,喉咙里一阵一阵地泛酸水。必要的时候,就请求司机停车。然后镇静地走下去,走得远远的,找个没人看到的地方再吐——收发自如。这是长期晕车实践中练成的本事。
总是在吐完后,精神大作,头疼立刻好了很多。但浑身无力,瘫在座位上,被左摇右晃的车甩过来甩过去的。闭上眼睛静待下一轮晕车的开始。
有时睁开眼,看到车已经爬上了一处高地,远处山野茫茫、连绵不绝;有时睁开眼,看到车仍在沟谷中迂回,绕不尽的山路……突然,前方山体上有石灰写下的惊心动魄的巨大白字:“鸣笛!!”闭上眼的一刹那,看到不远处荒野里一座石砌的空羊圈。
睡眠无非是半清醒状态,清醒状态则挟裹着无边无际的眩晕。车又是一个急转弯,身体内部的器官迅速朝腹腔右侧紧缩,强烈的恶心又翻涌上来,心里暗暗考虑了一下:这回只有胆汁可吐了,要不要再请司机停一下车?……乌恰沟永无止际一般。但当我睁开眼时,发现中巴车已出现在群山最高处。不远处有一座浑圆的山体,在半山腰处那面巨大的斜坡上,一队骆驼缓缓向上攀爬,更远处是开阔坦荡的山中平地,再往前就是美丽的湖泊——可可苏!终于走出乌恰沟了!
四面都是群山,偏中间这块谷地如此平坦广阔,真是稀奇啊。听说在十年前,富蕴县的机场就设在这里呢。但是想想看,太不划算了——坐飞机去乌鲁木齐也就一个小时,但坐汽车到飞机场却得花好几个小时,而且道路如此颠簸难走。
当荒野中的旅人历经漫长的荒凉来到这里,遇到如同最最宁静的梦境一般的可可苏水泽时,心里瞬间涌荡起的情感,不只是赞叹,更有感激吧?
我第一次到桥头去时(原先都是走的野道,从阿尔泰群山间顺着牧道辗转横穿过去的),之前连续五十多个小时没睡觉了,本来打算上了车再好好睡一觉的,结果却在候车室里就睡得不省人事。幸好事先请一个候车厅的保洁老大娘提醒我,后来检票时,她果然跑来叫我,费尽千辛万苦才推醒我并说服我上车。我迷迷糊糊检了票,迷迷糊糊跟着一些人上了一辆车,一屁股坐下,倒头又睡。旁边有人大声提醒我坐错地方了,那是他的位置。但我连搭理他的力气都没有了,不顾一切地沉入到睡眠最深处,他只好另外找座位去。
那是我唯一没有晕车的一次,一路上的磕磕碰碰对如此深沉的睡眠造成不了任何影响。梦中的情景春去秋来、沧海桑田,根本脱身不得。但哪怕在
梦里,似乎也能明白自己是在坐车,因为头靠在窗玻璃上,不时地撞得“咚!咚!咚!”地响,每撞一下,全车的人集体惊呼一次。这“咚咚”声和惊呼声历历入耳,但就是醒不过来。
等好容易挣扎着醒过来,发现脑袋和玻璃之间给塞了个厚厚的座椅垫子,不知哪个好心人干的——当然,倒不是怕我撞坏了头,而是怕我撞坏了玻璃。
那时车上只有我一个人了,脑袋抵着个垫子发呆,还以为这就到地方了呢。晕头晕脑下了车,发现中巴车停在荒野中一排土房子前的空地上。房子像是饭馆,门很小,紧闭着,没有招牌也没有窗户,但炸鱼的腥香四处弥漫。
我腾云驾雾地走过去,拉开门,房间里面满满一屋子人,喝茶的喝茶、吃馍的吃馍。一看到我,就全笑了起来,还有人跑来看我的脑袋有没有事。
厨房里果然有人在炸鱼,这味道远处闻着特别香,靠近了只觉得油烟呛人、腥气浓郁。
大鱼五毛钱一条,小鱼三毛一条。也不知道老板娘是以什么标准判定大小的,总之她说五毛就是五毛,她说三毛就三毛。结果我五块钱买了一大堆。
我买了鱼就想赶紧躲出去。看到厨房有个后门,便去推它,边推边问:“这是哪里来的鱼啊?”等推开门,就一下子明白了。门后便是那个美丽的湖泊——可可苏。
可可苏只是一汪小海子,并不大,但在一棵树也没有的荒野中,有着这么一片纯粹美好的水域,真是让人突然间感动得不得了……有水的地方便有植物,但这湖泊四周一棵树也没有,全是沙滩,草也难得扎几根。所有的植物全生长在湖中央……那是一团一团的芦苇,整齐俊秀,随风荡漾,音乐一般分布在湖心,底端连着音乐一般的倒影。
没有风的时候,芦苇同它的倒影都是清扬的少女小合唱;而有风的时候,芦苇们是主旋律,倒影成了和弦。天空与湖面的色泽多么惊人地一致!……真是一个圆满的倒影世界。在这个世界之外,哪怕是离这个世界两三步开外的地方,都是截然不同的。远处的雪峰单调乏味,戈壁滩、丘陵、荒山更是毫无浪漫可言。而这湖泊如同被明净的玻璃封住了一般,如同被时间封住了一般。宁静、脆弱、诗情画意。
站在湖边,久了,觉得湖心在视野中是高出水平面的,也就是说,整个湖面呈球面的弧状。沿着这弧线,水鸟被奇妙的引力牵引着,低低地掠过水面;野鸭寂静的鸣叫声也沿抛物线的完美曲线光滑地传来……这一切不仅是凸出视野,更是凸出了现实一般……使得呈现出来的情景虽然极为简单却极为强烈。
每次车到可可苏,都会在此处停留半个多小时,让大家下车吃点东西、休息休息再启程。可可苏野鱼店的鱼特别香,生意也非常好的。到了可可苏,休息一会儿,买点炸鱼带回家,成了每一个途经此地的旅人一定会做的事情。而我也不例外,晕车时最大的渴望就是快点到可可苏。离开可可苏后,最大的渴望是快点到家。
过了可可苏,车沿着湖畔又行进了平缓的几公里,便来到了又一处山脚下,开始继续翻山。这一次盘山道不多,翻过两个达坂,半个小时就穿越了。从半山腰往下看,眼前又是一处平坦开阔的山间腹地,金色的向日葵铺满了左边的视野,而右边是苜蓿的海洋。中间的道路平直、漆黑,被两排高大整齐的树木夹簇着。更远的地方是青白色的伊雷木湖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