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在河边(第2页)

 ——那实在是一段妙不可言的时光,这个小孩子从远方走来,似乎专为了陪伴我一个下午似

 的,我们之间的亲近似乎是天生的。为什么以后就再也不曾碰到第二个这样的人儿了呢?后来当我一次又一次孤零零地坐在老地方洗衣服时,常常会这么想。

 我每次总在同一个地方、面朝一个方向洗衣服,光脚坐在鞋子上,脚踩进流水里,左边长着一大丛开着紫花的植物。当河水流到这片广阔平坦的草场上后,便四处分叉,连横合纵,自在奔淌,划出一块又一块小洲来。小洲上四处停着黑色的大鸟,稍近一些的都背朝着我。偶尔也有骆驼或者牛从对岸涉水进来,好像再没别的路可走似的,非要紧紧地贴着你走过。还装作没看到你一样,把水溅得人一身都是。还有一次,这块方寸之地上居然造访了十来峰骆驼,准备开群众大会似的,简直快要没我的容身之地了。后来又登陆一峰,终于把我给挤了出去,第一次抱着衣服盆子忿忿不平地挪了老窝。

 河水很急,衣服掉下去可不好办。要不就眼睁睁看着它被冲走,要不,就追!──我跳下河就跑,跳下河才发现河里根本不能跑,虽然水位不过只及膝盖上三四寸,但阻力很大,要跑动起是万万不能的。可恨的是那件被冲走的衣服游走的速度也不是很快,就在我正前方──差十厘米就够得着的地方——飘游,不管你急赶慢赶,反正就差那么十厘米。气得人简直想猛扑上去,用身高弥补手臂长度的不足。祸不单行,后来鞋又被冲掉了,我又去追鞋子。偏偏这个时候河分叉了,两个目标很不友好地分别飘向了两个方向,气得人眼珠子疼……没有鞋子,河底坚硬的碎石狠狠扎刺裸着脚心,每跑一步都疼得要命。

 不过这一疼,把我疼开窍了──干吗非要在河里追?正想着呢,鞋子总算够着了,把它撂上岸,自己跟着爬上岸。都顾不上穿鞋了,裸一只脚一高一低地继续跑着追(偏那时我又穿的是风火轮似的松糕鞋),想要赶到衣服前面从下游截住它。岸上倒没什么阻力,但岸边的石子碴粒并不比河底的温柔些,而且还多了让人防不胜防的碎玻璃片儿(——可恨的酒鬼!)。有草的地方还长了一种叶子上布满细刺的矮茎植物──这些都不提了。却说我洗衣服的地方可谓地形复杂,河叉这里一支那边一条的,我要追衣服,又不能在河里跟着衣服走捷径,只好曲里拐弯地在河岸上绕圈子,过了好几座独木桥,几经辗转才绕到冲走我衣服的那支水流的下游。却一眼看到……我的衣服刚好就在那里被岸边斜出的一根小树枝挂住──真气死我了!早知道它会被挂到那儿,跑不到哪里去,刚才何必急成那样!啥都乱套了,脚痛痛的,还划了个口子,扎满小刺,裤子一直湿到腰上,毛衣也湿了半截……我妈从不洗衣服,也不提水,但每天还是要到河边转几圈。她比较喜欢钓鱼,可惜从没钓起过一条。她笨的,鱼就在钓钩旁边欢欢畅畅地游着、嬉戏着,还甩着蹦子在水面上跳来跳去──也钓不起来。每次还要倒赔一根又直又长的好棍子──每次钓不上鱼她就会把鱼竿折断,扔进水里,跑回家对我们发誓这辈子再钓鱼就如何如何。

 我们共同喜欢的事则是顺着河一直走啊走啊,无边无际地散步。尤其是那些漫长而晴朗的黄昏,山野晚景清晰明亮,森林下面,碧绿的缓坡斜下来与河边深绿的沼泽相连,如嘴唇的相连一般温柔。连接处长满黄色的晶莹的碎花,像吻。河岸边的缓坡上斜斜立着一座木头小屋,屋顶摇摆着细长茎干的野罂粟,那是爱情栖憩的地方啊。森林在木屋后南北浩荡。我们走了一段路,就看到了桥。过了桥,就向那小木屋走去。河水在身后哗啦啦奔淌,前方的美景梦一般静呈。多少个这样美好漫长的黄昏就在河边展开着……我们走到坡顶,回头看见我们的家,我们彩色的塑料小棚,在河边无比美丽乖巧地等待着。

 河水暴涨的时节,这一切就没那么赏心悦目了。天气阴沉多雨,水流急湍浑浊,交通也会阻断。那一次不巧正碰上七年一度的大型阿肯弹唱会将在下游一条山谷里举行,我们都想去,可是没车也没路,眼看着弹唱会的日子一天天来临,还差两天,还差一天……已经开始了,已经开始两天……可我人还在这儿!一想起这伤心事就忍不住趴到床上号啕大哭。再一想赛马已经结束,摔跤已经结束,姑娘追正在进行,弹唱马上开始……哭得更伤心了。我妈心疼我,就找到一个当天也赶去弹唱会的小伙子,给了他二十块钱,然后满脸羡慕地目送我骑在马鞍子后面,在茫茫雨幕中远去。但是两个钟头后我又出现在她的眼前,浑身上下湿得透透的,哭丧着脸告诉她:那小子是个色狼。

 事情的全部就是这样:我不同意,就自己打原道走了回家。很简单的。只是其中周折太多,比如一开始由于语言障碍,他怎么也不能使我明白他的意图,一直“解释”到山谷口。直到过了河,开始进入森林时,我才慢慢搞清楚他对我指手划脚吱哇半天──原来并不是在描绘弹唱会的盛况……我也不知哪来的勇气,硬是直接从马背上跳下去,很镇定地一步一步走了。然后他也打马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