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9 章 愚人一无所有(十九)


他们回到了那个简陋到可笑的临时巢穴,时夜生变成透明的,但它的一截口腕还被人类牢牢抓在手里,牵着往前走。

他一点都不怕,它想。

推开门的刹那,独占性的信息素犹如澎湃的大潮,从空气中扑面冲来。

它的同构体里里外外地标记了这个地方,唯独没有进行筑巢的动作。时夜生可以理解这一点,因为就它的所见所闻,人类居住的这间巢室比一枚扁叶大不了多少,而且压根没有隐私可言,谁都能随便地冲进来搜查一番。

“我们回来了……”人类快活地叹息,他先是牢牢地关上了门,然后才转向它,“六号,你怎么啦?好安静啊。”

时夜生依旧没有出声,为了骗取徐久的信任,它缩小了体型,但仍然可以俯视眼前这瘦弱的人类。它的视线忽然停住了,落在徐久胸口的工牌上。

“112—6”,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文字表述。

“6号……”时夜生喃喃道,它困惑地说,“你,也是6号。”

“是啊?”徐久十分莫名,他盯着六号的脸,担心地上手拍拍,六号没有躲避,只是下意识地迅速偏头,仿佛被吓了一跳似的,“你来的那天我不就说过了吗?我没有文化,起不了什么好名字,所以,我把我的工号分给你,我是6号,你也是六号嘛。毕竟,这是我拥有的为数不多的东西了。”

他还没有从失而复得的激动喜悦中平复下来,难免絮絮叨叨的,什么事都能掏出来对“六号”倾诉。

原来是这样。

时夜生盯着工牌上的电镀铭文,先前感到的羞辱和愤怒,此刻已经退得剩不下什么了。

这个理由倒也情有可原,他本来就没什么可支配的财富,贫瘠得像只可怜的小动物,所以他只能把他的代号一分为二,送给他认为重要的人或事。

原来是这样。

时夜生无言地观察着他的一举一动,它看着人类脱去布满油渍和灰土的外壳,换上更柔软,但是破旧的遮蔽物,接着打水洗手洗脸,清理牙齿和口腔……

它很不情愿地承认,它从人类的行为举止中获得了乐趣。人类哪里都小小的,当他转动着纤细的指头,使用那些玩具一样的杯子和刷子,对自己做着认真的清洁工作时,看上去实在像一个精密的游戏。他擦掉脸上泪痕和尘埃,刷牙漱口,理顺柔软的毛发,再转过来的时候,看起来就非常整洁清爽了。

接着,人类又一点不怕生,也不怕死地坐在时夜生身边,捧起它伪装成断开模样的口腕,轻柔而小心地摸了摸。

“疼吗?”徐久皱着眉,语气怜惜,“这要多久才能长好呢?”

怎么才能消受得了这种怜惜?时夜生对此一窍不通。

它凝视着人类的脸孔,由于常年不见天日,徐久的皮肤是一种没有血色的冷白,大约这些天被六号喂养得十分惬意,倒是有了点肉,看上去不再跟以前一样营养不良了,但下巴还是尖尖的,仿佛稍微一用力就能捏碎。

感应到大水母强而有力的注视,徐久只当它也被吓着了,不过,它还活着就好,其他都不重要。

“睡觉吧?”徐久再摸摸它的脸颊,说不心疼是假的,六号这次回来,整个水母都小了一圈,也不知道吃多少东西才能补回来,“早点休息,好不好?”

时夜生一声不吭,看人类先拿出一个小盆让它喝水,于是,它喝空了半盆的水,又被人类拉到那张窄小的床铺上,毫无保留地紧紧抱住。

徐久

睡着了。

他没有一点戒备的意思,或许是因为提心吊胆了许多天,现在终于放下心来了,此刻,他睡得又香又沉。

时夜生愣愣地瞧着他,不知过去多久,寂静中,它看到人类在梦中皱起眉头,肚皮里也发出一阵咕噜声。

饥饿。

时夜生知道这声音意味着什么,但它不知道要怎么办。一察觉到“人类正在挨饿”
这个事实,它便浑身难耐,情不自禁地焦躁起来,冥冥中,似乎有种本能在催促它,要它立刻妥善地解决这个问题。

关我什么事!他又不是我的眷属,我的责任!内心里,它大声呵退这股迫切的冲动,但随着徐久在它怀里不安分地翻滚,叹气,悲伤地撇着嘴唇,脸上也露出可怜的小表情……

我受够了。

时夜生冷漠地关闭了它的视觉,终止一切能感应到人类活动的器官,极度不舒服地窝在这张对它来说过于狭窄的床铺上面。

按照它原本的规划,它此时早就回到自己的巢穴,正对着那个该死的碎块,从身躯到精神地砸烂它、毁灭它。在回归本源,为自己吸收之前,六号须得经受一番深重折磨,它才能心满意足地宣布自己赢了这场仗。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充当人类的枕头和床垫,被他抱来抱去,摸来摸去,亲……亲来亲去的!

我要杀了他。

时夜生的内核震动不休,它将这个指令在发声口器中来回咀嚼,像利刃和尖刀一样转着圈地摆弄,仿佛只要不停地思索着这个念头,它就能达成它想要的目标。

我必须要杀了他。

但它没有动,一点儿也没有。

临近清晨,徐久快要醒来的时候,他毫无睡相地翻了个身,摊着手,把半张脸埋在在水母柔软的状表皮里,嘟哝着含糊的梦话。时夜生由此低下头,张开视觉器官,在他的手腕上发现了一道十分蹊跷的伤疤。

它奇怪地抬起人类的手腕,凝视那块硬币大小,棕褐色,微微凹陷的疤痕。

这看起来像是被化学试剂烧伤过后留下的印记,不过,时夜生很清楚它是什么造成的,它还能从上面嗅到一丝残余的消化液的气味。

通常来说,沾上自己的体|液,却还没有被腐蚀干净的生命体,都会被标记为脱逃的猎物,它一定会将狙杀对方作为需要优先处理的事项。可它第一次见到徐久时,就觉得面前的人类闻起来很奇怪。

那不是猎物的气味,但比猎物更加复杂诱人;不是同类的气味,却比同类更显得温软亲密……在漫长的一生里,它从未遇到过如此怪异的事。

现在,时夜生凑近了这块伤疤,来回仔细地嗅闻,试图从上面找出反常的原因。它这么一折腾,徐久睡得迷迷糊糊,半梦半醒地就在它脑袋上拍了两下。

“干什么?”他含糊地说,“不许再乱舔了……知道不?”

时夜生:“?”

谁舔了?

时夜生很想翻白眼,但转念一想,模仿如此人性化的举止也没什么必要,它只能忍气吞声地承受了这个针对它的污蔑……但再转念一想,它到底为什么要忍气吞声,为什么非要陪人类在这儿玩游戏啊!

徐久再眯了片刻,镶在墙上的闹钟准时响起,刺耳得能叫人瞬间心脏病发作,时夜生刚想一触手抽碎这个玩意儿,徐久便预判了它的动作,无比精准地往前一扑,压住了它蠢蠢欲动的口腕。

时夜生十分吃惊,徐久眼睛都还没睁开,就熟练地开始咕哝:“乖,不能打碎哈,

这个打碎了我可得往死里赔的……(</p>
                          <p>……谁乖了?!</p>
                          <p>时夜生更加火大,可又不得不忍着——哪怕它也搞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忍着——把人类抱下床,看他洗漱整理。冷水泼在脸上的时候,徐久才稍微清醒了些。</p>
                          <p>“对了,”他转过头,认真地说,“最近很奇怪,好像各个食堂的伙食全在削减份额,底下的人都在传,这是要进入战备阶段了,一个多月以前,我就听人说极地站进入封锁状态。他们是不是要对付你们了?”</p>
                          <p>时夜生当然知道发生了什么,人类高层早就对它的习性与特质有所了解,阿克尔项目高效运行了几个月,他们也早就应该清楚,自己究竟是多么难缠的怪物。</p>
                          <p>可惜啊,傲慢和自以为掌控了全局的狂妄害了人类。</p>
                          <p>“为了避免恐慌,”时夜生说,尽量贴合六号并不流利的口语,“人类,不敢走漏消息,会引发骚动。”</p>
                          <p>徐久停下手里的动作,若有所思地看了它一眼。</p>
                          <p>然后,他只是点了点头,就一直没有出声,像在思索着什么。这不寻常的沉默,最后让时夜生也感到浑身不自在,它变成透明的状态,尾随着人类走出房门。在徐久拿到用具,抵达工作地点,开始干活之后,它终于忍不住,伏在人类耳边问:“为什么,不说话?”</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