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颂微归不归二


 第81章颂微归不归(二)

 “颂微绝笔,留于子敬。”

 “待你启封此信时,我恐怕已经行至命途之终。”

 “凡人生老病死,乃世间铁律,我早已清楚我的结局,唯二的憾事,一是负天恩所托,二是将你独自留在人世——”

 沈溪山手持着那封梁颂微所留绝笔。

 梁颂微虽表面看上去冷心无情,实则骨子里却是有一股温柔的,他留给梁檀最后的东西,并非冷冰冰的字体,而是一段他亲口遗言。

 信中夹的符箓将他的声音缓缓传出,沈溪山便用灵力将他的声音扩出去,平静淡然的声音顿时飘满了偌大的钟家城,于是所有人都听到了这封留于几十年前的信。

 梁檀更是在听到的第一时间冲出来,于众目睽睽之中现身,半浮在空中,对沈溪山喊道:“把东西给我!”

 作为这场祸灾的罪魁祸首,他的出现立即引起了群情激奋,叫骂声此起彼伏,纷纷声讨梁檀。

 “师父!”

 宋小河也高声唤他。

 梁檀却充耳不闻,死死盯着沈溪山手中的东西,红着双眼道:“这是他留给我的?”

 当年梁颂微陨落,梁檀发了疯地搜寻他的踪迹。

 魂魄没找到,他就搜寻梁颂微的遗物,一些他以前用的衣物碗筷,平日里炼器时做的东西,哪怕是失败的半成品也全都被梁檀给保存下来。

 那樱花林中留存着梁颂微幻影的符箓,原本是钟慕鱼所制,后来她嫁给梁檀后便将那小宅院给弃了,是梁檀悄悄摸摸地用樱花林将小院藏起来,把那张符箓给保存下来。

 所有关于梁颂微的东西,梁檀都好好地留着,还曾为此感到生气。

 除却那个雷玉葫芦外,梁颂微没有任何东西留给他。

 更何况,梁颂微当年已经知道他会通过日晷神仪穿梭时空回去,清楚自己的结局,更明白梁檀失去他之后的痛苦和入骨的执念。

 但他仍然像是对这世间完全没有了留恋,轻而易举地死在雷劫之中,这般了无牵挂地离开。

 梁檀怨他恨他,时常咒骂。

 如今这封信的面世,让他意识到,梁颂微是给他留了东西的。

 这个无情的人,情绪少有波澜,对任何事物都不感兴趣的人,专门留了一封信给他。

 梁檀的眼中满是恨意,一时间竟有些怨毒,他狠狠地盯着钟慕鱼,哑声道:“你怎么敢将他留给我的东西藏了那么多年?”


 钟慕鱼自知现在就是最后的机会,若是在这个时候不能让梁檀心软,那么钟氏就真的再也没有机会了。

 她双膝一弯,跪在地上,凄声哭道:“梁檀,我知道钟家做了天大的错事,但是钟家其他的弟子都是无辜的,这城中那么多门派的弟子也都是莫名被牵扯进来,你千万不要糊涂啊!就算是你恨钟家,恨寒天宗,也该放过这些毫不相干的人才对。”

 梁檀听她说这话,勾出一个冷笑,轻蔑极了,“钟家害人之时,可曾想过我兄长的无辜?”

 钟慕鱼道:“是我祖父和父亲一时做错了事,他们自当会受到惩罚,但钟氏族中弟子何罪之有?你忘记颂微当初所言了吗?这天下的弟子,勤勤恳恳入门修炼,只盼着有朝一日能够走上道途,为匡扶天下,为人间正道……”

 “住口!你还有脸提我哥?”

 梁檀冲她吼。

 这其实不是梁颂微所言。

 是兄弟俩的父亲在时间弥留之际说的话。

 后半句乃是:“是以不论修行弟子是何等资质,只要有一颗为大道的赤子之心,那众人便是平等的,便是居于末微之流的人,也要努力发挥自身存在于世间的意义。”

 于是梁清的字,便是颂微。

 当年兄弟俩才五岁,娘亲早死,父亲病重难以支撑,在死前为兄弟俩冠了字,而后撒手人寰。

 本以为过了那么多年,有些记忆该渐渐模糊遗忘,却没想到如今想起来,那是那么清晰刻骨。

 他恨钟氏,不仅仅是他们害了梁颂微致使他失去了至亲,更是恨他们狂妄自大,刻意抹去梁颂微的存在,恨钟慕鱼是非不分,帮着家族做恶。

 与她夫妻的三十多年,梁檀的恨更是一日比一日深,铭心刻骨,岂能是几句话就被劝解?

 他既然选择在百炼会施展阵法,启用日晷神仪,就根本没打算回头。

 梁檀对沈溪山道:“将东西给我,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沈溪山耸耸肩,一抬手,就将手中的信给送了出去。

 钟慕鱼大惊失色,赶忙爬起来追赶,追了两步没能抓住,不可置信地回头,“你竟真的给他?!”

 “本来就是他兄长留给他的东西,你有什么理由留下?”

 沈溪山反问。

 “这是最后的筹码!”

 钟慕鱼气急,方才乞求时落的泪还挂在脸上,看起来无不讽刺。

 沈溪山讥笑,并未作答。

 钟家人现在


还以为,只要他们有足够的强权,就能将梁檀压下去,不管是威逼利诱,还是乞求讨饶。

 然而这些招数对于现在的梁檀来说根本就没用,因为从他开启阵法的那一刻,就已经抱着必死的决心。

 寒天宗和钟家的人都躲了起来,他们陷入这种危险阵法中,唯一的应对方法就是等各个门派的援手和仙盟的人来。

 他们在等青璃来,处理这混乱的场面。

 然而梁檀恐怕不会那么傻,等着人来收拾他。

 他动作慌乱地将梁颂微的绝笔接在手中,宝贝似地放在耳边,眼睛瞪着大大的,认真地听着。

 静静听了一会儿,那双努力睁大的眼睛就流出清澈的泪水,顺着脸颊一颗一颗地往下落。

 宋小河仰着脸站在下面,快步跑过去,一抬手,就将师父的泪接在了掌心里。

 仿佛滚烫得灼烧着手心。

 随后她发现,这不是师父的泪,而是下雨了。

 天上聚起了厚重的云层,雷声隐隐响起,一场小雨淅淅沥沥地落下,像是预示着这场春日即将结束。

 “师父,没有其他办法了吗?”

 宋小河站在春雨之中,仰脸问梁檀,“他们做错了事,会自食恶果,你又为何要做这些呢?”

 “你常说,这世间因果循环,种善因才能得善果,天道会收拾那些作恶的人,你总教我但行好事,莫问前程,切莫为世间的恶迷失自我,为何到头来,你却走到了这般地步?”

 梁檀将梁颂微的绝笔收入袖中,低头看宋小河。

 小丫头第一次被送到他身边的时候,还不到一岁,比小猴子也大不了多少。

 一晃十多年过去,宋小河从那个拽着他裤腿蹒跚学步的孩子,长成了这般模样。她伶俐又愚笨,活泼又孤单,她是梁檀在苦海中苦苦挣扎的一块浮木,梁檀拽着她,不至于淹死在苦海之中。

 只是梁檀的执念实在太深,每日每夜,持续三十多年。

 他有必须要完成的事。

 他对宋小河道:“小河,你已经长大了,是时候还你自由。”

 宋小河压抑着嗓子里的哭声,认真地说:“在师父身边,我一直都是自由的。”

 梁檀满目悲怆,“可是我不自由,我被困了许多年,就等着这一日,小河愿意成全为师吗?”

 宋小河哭着说:“我只想要师父别离开我。”

 梁檀不再说话,显然这是他无法答应的要求。

 宋小


河想不明白,如若师父想要当年犯下滔天恶事的钟家和寒天宗得到惩罚,何不将证据呈堂,让仙盟来处置?

 过去无法改变,就算是他启用日晷神仪告诉了师伯后来之事,师伯仍旧魂飞魄散。

 当结局已经注定时,师父更应该用聪明一点的办法将恶人绳之以法,何至于拼个鱼死网破,将那么多无辜的仙门弟子牵扯进来,将自己也变成了大恶人。

 沈溪山在这时走到她的身边,手里撑了一把伞,为她遮了淅淅沥沥的春雨。

 宋小河转头看他,眼里灰蒙蒙的,声音沙哑,“沈猎师,你说这是为什么呢?”

 她没有问出心中的问题,但沈溪山却猜得一清二楚,他一开口,语气里就不自觉添了几分柔和,“你知道这脚底下是什么阵法吗?”

 宋小河摇头。

 沈溪山抬脚,在地上踩了两下,鞋底落在地上的赤色阵法上,被映了半身的红光。

 地上的咒文一直在用缓慢的速度转动,彰显着阵法一直在运作,所有在其中的人一旦催动灵力,就会被飞快地吸收。

 沈溪山道:“这是涅槃阵法。”

 知道宋小河应该是没听说过,他解释道:“这六界之中,最难做到的三件事,便是时光回溯、起死回生、阴阳颠倒。就算是九天之上的神族,也对这三件事无可奈何,但也非绝无可能。日晷神仪能够时光回溯,万象罗盘能够颠倒阴阳,而涅槃阵法,则能起死回生。”

 说到这,宋小河也好像明白了,她惊愕道:“你是说,师父想让师伯重回世间?”

 “正是。”

 沈溪山道:“这才是你师父真正想做的事情。”

 什么复仇,什么让真相大白于天下,这些都是次要的,梁檀真正想要的,就是要让梁颂微复生。

 所以这涅槃阵法无比庞大,将整个钟家城囊括其中,不断抽取着所有人的灵力,直到日晷神仪都关闭了,也没停下。

 “师伯会复生吗?”

 宋小河不明白这其中的关窍,问题显得有些天真了。

 沈溪山道:“逆天道而为,从古至今能够做到的人寥寥无几,且涅槃阵法并非用灵力就能驱使,若要复生,必须献祭。”

 献祭一词,让宋小河脸色煞白。

 到了这个时候,宋小河其实已经明白了。

 师父伤害了很多无辜弟子,又偷了仙盟的日晷神仪,抽取那么多人的灵力,已经再无可能回头。

 “所以涅槃阵法,也叫


献祭之阵。”

 沈溪山说。

 宋小河一下子慌张起来,冲梁檀大叫,用力地挥舞着自己的双臂,“师父!师父!不要啊!”

 梁檀却恍若未闻,他看着地上赤红如血的阵法,知道这是阵法吸够了灵力,可以开始启动了。

 下方叫骂声一片,众人此时不敢轻易使用灵力,只能动动嘴皮子声讨他。

 这于一贯被冷嘲热讽的梁檀来说也无关痛痒。

 他知道不能再拖下去,否则等青璃来了此处,事情怕不会这么容易了。

 梁檀双手结印,念出长长的一串咒语。

 忽而狂风四起,从四面八方汹涌而来,将梁檀作为一个风涡的中心,围绕着他疯狂起舞。

 呼啸的风让地上密密麻麻的人群发出惊叫,所有人的衣裳头发被吹得一团糟,只得先找建筑避风。

 沈溪山的伞也被卷得稀碎,他松了手,任伞被卷走,在空中飘摇,而后抽出剑,说道:“要办正事了。”

 地上的阵法开始加快旋转速度,阵法上的人不仅仅是灵力被抽取,阵法散出的光芒将他们笼罩,只见所有人的皮肤开始变得苍老,头发染上银白。

 他们的生命也开始流失。

 宋小河听见了四处传来的哀嚎和惊恐的叫声,哭声很快响起,与风的咆哮和声在一起,发出刺耳的声响。

 苦难这才真正地降临在阵法之内的每一个弟子身上。

 宋小河吓得六神无主,她从未想过自己师父有一日会变成残害无辜生灵的魔头。

 “师父,停手啊!”

 宋小河哭着央求。

 梁檀置之不理,狂风在他身边形成了漩涡,红色的光芒顺着风的纹路,汇聚入他的体内。

 沈溪山持剑跃起,仿佛踩着风步步登高,长剑在一瞬间溢出金光,如贯日的长虹,直奔梁檀而去。

 吸收了太多灵力的梁檀,此时已非常人所能应对,便是面对沈溪山的攻击也从容不迫,掌中凝聚起光芒,直直地从正面接下了沈溪山的这一剑。

 剑尖抵在他掌心的几寸之处,咆哮的风也变得凌厉,如刀子一般刮在身上。

 梁檀一发狠,用力一拧,沈溪山的剑就寸寸碎裂,随后一声清脆地炸响,剑锋彻底爆开,锋利的碎片在沈溪山的侧脸,脖颈处都留下血痕。

 沈溪山动作十分迅速,无片刻停顿地又抽出了一把剑,脸上和颈子的血痕也瞬间消失。

 剑仍然是凡剑,但在沈溪山的手


中却发挥着惊人的威力。

 剑锋无比尖利,沈溪山下手也不轻,与梁檀在空中展开一场大战。

 旦见天地昏暗变色,春风呼啸不止,金光与红光相互碰撞,潋滟的光芒在厚重的乌云下呈现出瑰丽的画卷。

 强悍的灵力撞出一阵阵气浪,在空中四散。

 梁檀的符箓在空中胡乱飞舞,沈溪山的剑也快得肉眼几乎捕捉不到,每次兵器的相撞,空中的威压就多一分。

 剑气散开数十里,沈溪山释放的灵力越来越汹涌,即便是躲在房中偷看的人也有些承受不住。

 金光晃眼刺目,环绕在他的周身,直冲天际,成为天地之间夺目的景色。

 长剑在他手中,仿佛有着能劈山斩河之势,惊天动地。

 沈溪山的灵力究竟有没有被阵法吸收众人并不知,只知他现在所展现的力量,已经强悍到了常人所不能理解的地步。

 他挥剑之时,能使天地变色,风起云涌,一招一式引天地共鸣,这俨然是距离飞升只差临门一脚之人才能做到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