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繁星坠落小河辞别师父四(第3页)

 沈溪山知道她在听,又道:“明日我就会把你放出去。”

 宋小


河还是没说话。

 沈溪山掐了掐她的脸蛋,说:“这几日好好吃饭,看着脸色似乎没那么苍白了,气色好不少。”

 宋小河问:“你把我带来此地之事,有人发现吗?”

 沈溪山道:“有人问了。”

 宋小河:“你如何回答?”

 “我就说不知道。”

 沈溪山道:“你出去之后该如何说,还用我教你吗?”

 宋小河轻哼一声,道:“我就说你把我关在这里好一通虐待,整日打骂我,还不给我饭吃。”

 说着,她往嘴里塞了一大口饭。

 沈溪山笑眯眯道:“你尽管说,不会有人相信的。”

 “为何?”

 “因为我在他们眼中,是个性子温润的谦谦君子。”

 沈溪山心说,好歹我也装了十多年,岂能是白装的不成?

 宋小河吃了饭,又坐在沈溪山身边看了会儿书,酉时一到她就迫不及待地爬上床睡觉。

 沈溪山在下面又坐着看了一会儿书,这才走上去。

 掀开被褥,就看见宋小河侧躺着,手里攥着那个雪白的小瓷人,宝贝得很。

 沈溪山笑了一下,脱了外袍,躺进被窝之中,将她抱在怀里。

 皎月当空,夜风宁静。

 梁檀坐在院中削木头,时不时捏在手里比划一下。

 宋小河坐在他身边,给他摇着扇子,静静地看着他。

 梁檀道:“上回给你做的剑用着如何?你现在长大了,是不是该用长一些的剑了?”

 宋小河说:“长的短的在我手里都一样。”

 梁檀道:“都一样很快就会折断是吧?”

 折了四把木剑的宋小河只嘿嘿笑着。

 梁檀削好了外形,开始上漆,接下来便是长久的沉默。

 上好了漆,梁檀擦了一把汗,道:“好了,晾晒个几日,漆干了之后再刻点花纹,你就能拿去用了。”

 宋小河起初没应声,好一会儿之后,她语气轻快道:“师父,我明日便不来了。”

 梁檀转头看她一眼,没接话。

 他起身,走到井旁边,洗了洗脸和手,然后擦净,来到凳子旁坐下,笑弯了眼睛,说道:“为师早就知道啦,你昨日都是穿着新衣裳来的,我可做不出来这么好瞧的衣裳。”

 宋小河低着头,拿着个小树枝在地上画着,说:“我还有许多事没有做呢,不能总在这里陪着师父了。”


 说是陪着师父,宋小河心里却清楚,她才是需要陪伴的那个。

 梁檀道:“小河,过来,为师给你绾发。”

 宋小河抬头,眼圈已经红红的,黑眸水润,她乖乖搬着小凳子,来到梁檀身边,背过身去。

 梁檀给她解了头发,将铜板攥在手里,梳子轻轻从她发中穿过。

 他笑着道:“我第一次给你绾发,是在你四岁的时候,那会儿你的头发就很长了,总是被我随手一扎,或者用个小树枝绾起来,后来有回带你去了前山,你看见别的小丫头头发都绾得漂亮,回来就跟我闹。”

 “起初我也不会梳那些小姑娘的发髻,给你绾的不好看,你也不嫌弃,顶着乱糟糟的脑袋出去找人炫耀,别人笑话你,你就跟别人打架,为此我还特地去找玉珍学了些手法。”

 “一开始学得不好,后来慢慢慢慢熟练,一晃多年过去,我现在绾的发髻也相当漂亮了。”

 宋小河用手背蹭了蹭眼泪,回道:“师父越来越厉害了。”

 “小河才是越来越厉害了,师父老咯,比不上小河了。”

 梁檀说:“你自幼就与别的孩子不同,心性坚韧,不论是那些孩子排挤你,嘲笑你,还是你修炼不得力,多年来都无法在体内凝聚灵力,就算屡屡碰壁,你也开朗如旧,从不会被这些事所击败。”

 “你被送来那会儿,手上挂了个刻着‘宋小河’三字的木牌,我当时觉着这名字不好,给你取了个新名字,叫宋枳画。后来才发现,还是小河一名适合你,奔流不息,勇敢无畏,永远有着勃勃生机,不论春夏秋冬都会肆意流淌,不管路过什么样的风景,都会一直向前。”

 “小河就是这世间独一无二的小河。”

 梁檀说着,最后一条发辫也给编好,铜板系上去,拍拍她的脑袋,又说:“我们小河虽然有时候愚笨,但心中怀有大义大善,是天下难得的玲珑心窍,只要你坚守本心,不惧艰险,终会有光明璀璨的将来。”

 宋小河转头,没有出声,却早已泪流满面。

 一岁时,梁檀教会宋小河说话;四岁时,梁檀第一次给她绾发;六岁时,梁檀将她抱在脖子上,带她去沧海峰最高之处摸星星;八岁时,梁檀同意她学剑,并亲自做了木剑给她;十岁,宋小河在生辰那日得到了一条漂亮的裙子,那是梁檀在山下打闲工,攒钱给她买的;十二岁,宋小河参加猎门考核未及格,梁檀偷偷跑去别的山头抓了别人养的鸡,给她准备了丰盛的晚饭;十三岁,宋小河被送去外山,跟


孙玉珍住了半年,梁檀嘴上说着自己在沧海峰清净许多,却三天两头跑去外门看她;十五岁,宋小河羡慕别的小姑娘有漂亮首饰,梁檀就掏空家底,给她买了一支储物玉镯,虽然后来连着一个月师徒俩都吃清水豆腐

 十六岁,宋小河与梁檀跑去外门看热闹,梁檀被踢掉了两颗牙,其后宋小河偷了他的玉葫芦下山,那时候的小河并不知道,她快要失去师父。

 十七岁,宋小河跟着梁檀去了长安,这才知道钟家如何看不起他,知道这几十年师父如何痛苦,知道原来人对亲情的执念可以这么深。

 凡人渺小脆弱,得爱,便会得世间所有力量。

 十七岁,宋小河与梁檀死别。

 “师父,我以后会想你的。”

 宋小河的泪顺着下巴滑落,抽噎道:“你是这世上最好的师父。”

 “你会忘了小河吗?”

 她说:“好像喝了孟婆汤,转世轮回后,什么都不记得了。”

 “这是我捏的小人,师父你带上,转世的以后别忘记我,好不好?”

 宋小河送出雪白的小瓷人,人儿上的两个丸子发髻和四条支棱着的辫子,双手高举,像是拥抱的姿势。

 梁檀收下了,夸道:“捏得真好。”

 宋小河泣不成声,跪下来,磕了个响头,“小河多谢师父多年来的养育栽培,若无师父,便无小河。我宋小河在此起誓,我会为师父师伯手刃仇敌,将清檀雷法传承下去,会把师伯的最后一魄找回来,也不会让世人把你们的事迹,还有寒天宗和钟家的罪行遗忘。”

 梁檀将她拉起来,给她擦了擦泪,将做好的木剑给她,说道:“收好,这是为师给你做的最后一把,大道难行,日后你一定要坚强,为师虽死,但留给你的东西还在,莫要因此迷茫了前路。”

 “不论你最后走到何地,为万人所景仰也好,隐姓埋名的平凡生活也好,为师都会为你骄傲。”

 “小河,来生你我有缘,还会再见。”

 梁檀说着,身形开始化作云雾消散。

 一瞬间,樱花消失,小院溃散,梦境开始崩塌,宋小河站在原地放声大哭。

 梁檀是师,也是她的父,虽说宋小河自小没有爹娘,但在她心里,梁檀早就是她的父亲。

 有梁檀在,宋小河从未羡慕过任何人,他虽贫苦,日子过得紧巴巴,却从未委屈宋小河。

 宋小河一度不愿面对他的离开,如今却也知道,她根本留不住已死之人。


 她正哭着,忽而一只手伸来,温柔地在她脸上擦拭着。

 宋小河低声呜咽着睁开双眼,一阵夜风吹来,刹那间,宋小河看见漫天地樱花飘落,纷纷扬扬。

 她震惊地抬头,就看见头顶一大片盛开的樱花,正随风摇曳。

 沈溪山坐在她的身边,擦着她的眼泪,说道:“醒了?”

 宋小河怔怔地,“难道我还在梦中?”

 “是现实,宋小河。”

 沈溪山说:“这棵树是我让人从江南运来,今日才栽在此处的。”

 宋小河抬手,看见手里捏着的小瓷人,心想,这的确是现实。

 她的小人并没有送出去,师父所做的那把剑,她也没能带出来。

 她哭得气息不足,短促地喘了几下,就听沈溪山说:“你看天上。”

 宋小河依言抬头,就看见无边的夜色中繁星密布,一轮皎洁的月挂在当中。

 “是你师父留给你的幻象。”

 沈溪山说:“樱花到了寿终之时会凋零,但是这个会永远存在陪伴你度过在沧海峰的每一个夜晚。”

 是皎月与繁星共生的幻象。

 宋小河知道的,从长安回来之后,她就发现了。

 或许是梁檀知道樱花树的凋零之期将至,也知道自己这一趟是有去无回,所以在走之前,将这个幻象做了出来,让皎月和繁星每晚都陪伴着宋小河。

 他还做了许多吃食,存放在膳房的灵石里,还有许多他亲手缝制的衣裳,就连雷玉葫芦,他也留在宋小河的房中。

 林林总总,俱是梁檀在宋小河跑出去玩的以后,偷偷做的。

 也全是他对宋小河的放不下。

 她仰头看着,忽而一道星芒从天际滑过,拖出长长的光弧。

 紧接着,越来越多的星星滑动起来,稍纵即逝的星芒留下了长尾巴,在宋小河的眼前铺开一张无比绚丽的画卷。

 繁星坠落,像是一场瑰丽的星雨,映在宋小河的眼眸里。

 “宋小河,你看。”

 沈溪山说:“这是你师父给你留的最后一个礼物。”

 八方风来,宋小河的衣裙被翻起,长发摆动,铜板撞在一起时叮当作响。

 宋小河伸出手,想要接住掉下来的星星。

 但什么都接不住,于是沈溪山伸出手,将她的手握住。

 是师父留给她的,十八岁的生辰礼。

 宋小河心里难过得厉害,抱着沈


溪山,哇地一声大哭,将这些天压在心底的痛苦放声宣泄,声音可怜至极:“沈溪山,我再也没有师父了……”

 或许她还会得到各种爱,但永远没有父爱了。

 沈溪山将她拥入怀中,拍着她的后背,任她把眼泪落在自己的肩膀上,哄道:“好了好了,一切都会过去的的。”

 明日就会好起来。

 因为宋小河已经明白,这天下生死之别的寻常,就像月亮的圆缺,海水的潮汐,朝阳的升落,乃是不可改变,无法撼动之事。

 也是天下间的每个人,包括宋小河在内必须要经历之事。

 她坚韧勇敢,今日辞别师父,明日便会踏上新的旅程。

 正如梁檀所言,小河就是奔流不息的小河,或许会停留驻足,但永远不会干涸。

 况且还有溪山作陪。